（編者按：本文題圖取自網絡，版權屬于未署名的原作者。） 圓門阿婆，孩兒話。確切些說，這是我兒子幼時蹣跚著串門串到一位老太太那里，給她的親切稱謂。 我家斜對面的鎮巷14號，原是秦家大院東隅的一角。進院右拐，穿過一個月洞門，小小的天井后頭，坐北朝南的平屋里住著陸家祖孫。那天井雖小，卻花草繁茂，夏天無花果樹開始結實，秋天墻根下的蟋蟀淺吟低唱，小鳥飛來歇腳，嘰嘰喳喳，又添幾分生氣。月洞門里這么個天地，哪個孩子不把它當作樂園呢。每當我下班，不管遲早，兒子總要扯著我向外走，“圓門阿婆家，家家去”，開始不知所云，后來才明白，他是要我帶他去陸家。正如李白詩云“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那樣，剛剛睜眼看世界的兒子，憑著自己有限的觀照和體驗，把月洞門描摹為圓門，門里和藹可親鐘愛孩童的老太于是成了圓門阿婆。 其實，早在兒子出生以前，我就和“圓門阿婆家”有交往了。 那是“瓜菜代”、小球藻的困難時期，二中除了興辦尤渡里校辦農場外，在校內空地上也墾開了“十邊地”。外操場靠墻的大柳樹下，就有少先隊大隊部認領的幾畦菜地，每當下午課后，大隊委和各中隊的中隊長們都會到這里輪值勞動。這塊菜地正好在我辦公室窗下，稍一留心，很快就發現了其中兩名種菜積極分子，一個是大隊長陳金燕，還有一個大眼玲瓏留著“童花頭”的小女孩。大多數隊干部離?；丶伊?，她們還在菜地里忙碌，有時鳥雀飛鳴著落到隔壁東林書院的高樹上歸巢了，她們還不走。 那時，我上課帶班兼做團工作，吃住在校。一天傍晚，天黑得早，雨說下就下來了。我放下待批的作業，趕緊幫著她們收拾好散在田間的工具，遞過雨傘讓她們回家。又想，家里大人肯定懸望，干脆送送她們，順便給家長說明一下情況。兩人住家都離校較近，由于“童花頭”的堅持，先送中市橋巷對面中山路上的金燕，然后往回走，到她家。路上問了姓名，知道小女孩大名陸敏芙，小名大敏，肩下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們就依托在祖父母租住的鎮巷14號月洞門里，與老人相依為命。 “圓門阿婆家”，是書香門第，輔仁世家。 大敏祖父陸鐘英先生早年東吳大學畢業，后受聘于輔仁中學任化學教師，直至抗戰爆發無錫淪陷，輔仁被迫停課后離開。鐘英先生在輔仁服務多年，見證了草創、壯大、被迫關停的歷史，稱得上輔仁元老。老先生所學所教皆現代新知，然而為人古道熱腸，謙恭敦厚，郁郁乎文哉。盡管雨下個不止，淋濕了他稀疏的白發，還是執意將我送到月洞門外，深深一鞠躬作為告別。我哪里經得起老人家這般大禮，忙不迭下了雨傘，狼狽不堪地還了他一鞠躬?！皥A門阿婆”知書達理，閑時畫上幾筆翎毛花卉。 兩老的獨子壽康，初高中都在輔仁就讀，成績優異，經常得到免交學費的獎勵。高三上學期，名列第一，上海圣約翰大學提前免費錄取，但他放棄了這一機會，由第二或第三名替補。爾后，陸壽康憑實力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實現了自己的志向，完成學業后，畢生在電力系統工作，是教授級工程師，直到70歲才離崗，回錫養老。 壽康先生夫婦因長期在南通天生港電廠等處服務，無法侍奉雙親，只能在自己兒女會得說話、走路以后，陸續送回無錫，代替自己在父母膝下承歡，以盡孝道。兩位老人滿心歡喜，義不容辭承擔起撫育第三代的責任，特別是“圓門阿婆”從品德、智力、體質等全方位盡心盡力帶好孩子，清晨叫早，晚上掖被，知疼著熱，呵護有加。街坊鄰居無不嘖嘖稱嘆，說是即便生身母親也不過如此，既當祖母又做娘還是保姆，三倍的愛??！ 愛之愈深，望之愈殷，祖母最大的心愿是孫輩前程似錦，可嘆事不由人，讓老太糾結不已。 糾結之一，1960年夏，大敏小學畢業，班主任力主報考一女中，因為是其母校。老太雙手贊成，理由充分：一女中也是名校，適合女孩，更重要的是該校試行五年一貫制，初高中連讀，可以早一點考大學。大敏祖父反對，竭力主張孫女進二中就讀。最后老太不得已讓步，大敏成了二中的初一新生。六年來，名師的熏陶，學友的浸染，激勵她在德智體諸方面得到了全面鍛煉，同時學到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為此深感幸運和自豪。此后，1966、67、68屆初高中六個年級的畢業生全體上山下鄉，無一例外，這是老太實在難以置信而又毋容置疑的實際發生的劇變。每當大敏風塵仆仆從蘇北回錫探親，老祖母觸景傷懷，免不了舊話重提，說道要是當初依了她的想法，就會像誰誰誰（大敏的小學同學）一樣在大學里，不在鄉下了。此時，老祖父只能默不作聲，盡由老伴數落。 糾結之二，孫子敏建小學畢業時，由于品學兼優活潑多智，被藝?？粗?，招去學地方戲曲。老太說，我們是讀書人家，去唱什么戲呀？強又強不穿，真是！ 事情的變化發展應了一句老話：道路是曲折的，前景是光明的。 1977年秋，國家恢復高考制度。陸敏芙報考英語專業，以95分獲鹽城地區第一名，因內部規定外語新生不得超過22周歲，招生辦惜才愛才，幾經輾轉，由江蘇師范學院（前身為東吳大學）政史系錄取。 四年后，大敏回母校無錫市二中當了一名歷史教師。除了專業不同，她的經歷，與她祖父年輕時的人生軌跡頗為相似，稱得上家學淵源，后繼有人。 她說，可惜祖父早已作古，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我想，她的祖父可能會對老伴說，我說進二中不錯的吧。沒有二中的精心培育，打下的扎實基礎和好學習慣，你孫女兒的第一名從何而來？不過，我還是要向老夫人道一聲歉，畢竟這喜事來遲了啊。說畢，對老伴深深一鞠躬，半是歉意半是得意。老太太笑瞇瞇說，遲到的喜事還有哩！想當初藝校把敏建招了去，我心里老大不愿意?，F在好了，敏建出息了，同大敏一樣事業有成，怪只怪我觀念太陳舊了。原來，陸敏建走出了學員——優秀青年演員——名角——名師這么一條人生道路，成為振興錫劇藝術，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可或缺的重要臺柱?？傊?，這些孫男孫女，兩老沒有白疼啊。 陸敏芙在二中任教一十五年后，于1997年調無錫師范任副書記，離開了二中。無巧不成書，她的丈夫李軼青同年調入二中，直至2006年年初去世前一直擔任語文教師。他們的兒子李晨曦小學畢業后，先在輔仁民辦初中，后在輔仁高中讀書，直至2009年畢業。陸敏芙自己2003年退休后被輔仁初中返聘任課至今，后來又接任了輔仁高中校友會秘書長一職。 輔仁興學，再過三載即是百年。近百年來，成千累萬的莘莘學子在此“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從而受教獲益，貢獻社會。父子同校、母女同校、兄弟姐妹同校的情況比比皆是，三代人同是輔仁校友的例證也有。然而，像陸家四代人在輔仁——二中——輔仁前后長達70年左右，其中陸敏芙一人迄今累計36年，當是個案，十分罕見。 我并知道，前副市長、紡織業科技元老李永錫先生20世紀20年代畢業于輔仁，留學英國曼徹斯特，成家立業后命其子女在輔仁就讀，次子振權上世紀80年代在二中任教務主任，執教物理，從市教研室主任崗位上退休后一度擔任民辦輔仁初中校長。在本文形成過程中，陸敏芙告訴我，李永錫先生之父李石安先生是私立輔仁中學的創辦人和校董之一；李永錫先生六個子女除燁華外，振華、振權、振銘和煜華、令華皆為輔仁（二中）學子，令華下鄉回城后在二中當英語教師直至退休，如今令華之女許唯繼承其母衣缽，在輔仁初中教英語。振權之子、振銘之女都畢業于二中，而振權孫女李心怡則剛從輔仁初中畢業。她說，李家與輔仁源遠流長，整整五代人，比她家還多一代。 陸家、李家不僅見證了輔仁的歷史，而且書寫了一個家庭與一所學校的關系史，此中內涵豐富，發人深思，啟示良多。 首先是這一家子相信、推崇輔仁（二中），以至達到了情有獨鐘的程度，在升學問題上不再作出其他任何選擇。 如前所述，不僅是陸家、李家，還有趙錢孫周許多家庭經過觀察、比較、權衡，放心托膽地把子女的前途交付給了這所學校，上一世紀五、六十年代，就有“考上輔仁（二中），半腳跨進大學門”的口碑。 輔仁（二中）之所以能贏得社會的認可、家長的信賴、學生的向慕，取決于持續穩定的全市一流的教育質量，良好的教風、學風和校風。換言之，優質教育吸引優質生源，優質生源支撐優質教育，在此良性循環中，培育優生的同時造就了名師，打出了名校的牌子。不言而喻，這中間蘊含了多少家庭的信任，凝聚了多少家長的心血。 “圓門外婆”家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將近一個世紀，四代人為輔仁（二中）畫出了若干個螺旋式上升的同心圓，難能可貴。而陸敏芙轉述的李家五代輔仁的資訊，對我而言是補苴罅漏，增廣見聞，對探討家庭與學校關系史的學者來說，則是提供了新證，利于開掘，深入研究。 古人云：生子當如孫仲謀。哪位家長不在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呢，哪位家長不想子女進入理想的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呢？愿所有學校辦成人們一心向往的優等學府，愿所有學子成長為英才俊彥！ （寫于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