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2-24 下午 /閱讀:1045 /評論:4
糊里糊涂地“恢復自由”以后,我被建筑隊領導安排在附近的一個軍工倉庫工地做活,住在建筑隊的宿舍里。早上出去做工,中午就在工地食堂吃飯,下午下班才回建筑隊。下班后的這段時間是最無聊的,為了排遣寂寞,我經常和一位師兄到街上一家小酒店去喝靠杯酒。這位師兄家庭成份是“地主”,榮列“黑五類”之首。按照那年月“書讀得越多越反動”的逆推理,因為他讀書不多,所以在“運動”中得以免遭批斗。我們花幾毛錢買上一盤小菜或是買一碟蘭花豆,沽來幾兩廉價老酒,兩個臭味相投的“黑五類子女”不著邊際地聊著喝著,打發著這難捱的時光。一直到醉眼朦朧,才相互攙扶著回到建筑隊,倒頭就睡。 我們這時候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妻和孩子們還是在鄉下茍延殘喘地活著,我每個月總要請幾天假回去看望他們。從城里到我們那個鄉下有九十多里路,那時交通不便,要轉乘幾次汽車才能到家。我很少這樣坐車回家,因為回一次家要請幾天假,而請假是沒有工資的,加上往返一個來回的車費又相當于我好幾天的工資,這樣算起來回家一次的花費還是蠻大的。為了節省這筆錢,我經常是花三毛錢,坐火車到前方一個小車站,下車后再步行三十多里路,花三個多小時走回家?;疖囈话闶窍挛缥妩c多的,在小站下車時已近黃昏。此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陣陣野風吹拂著路邊的衰草。我形單影只地走在荒涼的鄉間小道上,大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之感。走不一會,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眼看著最后一抹余輝也消失殆盡,霧茫茫的暮色很快籠罩了原野。我心急火燎地大步走著,待回到家時,屋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后來,我花30元錢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休息日,我就騎著這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響”的自行車,花上幾個小時,沿著京廣鐵路線,向北行騎到下一站,然后拐上公路,向家飛馳……。 妻在鄉下過著極為艱澀的日子。我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道那段時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她當時也不過二十出頭,從來沒有做過農活啊,而且還是一個外鄉人!作為一個外來戶,家里又沒有一個男勞動力,在這舉目無親的封閉的小山村里飽受白眼、欺凌和呵斥,其間的艱難苦楚,真是一言難盡!那時農村還在“吃大鍋飯”,生產隊出工計工分。窮鄉僻壤,十個工分才值五、六毛錢。妻初干農活,辛苦勞作一天,最多也就只能掙五、六個工分,也就值二、三毛錢。而就為了這二、三毛錢,妻從不舍得誤一天工。每天早上天剛亮,妻就忙著去“出早工”,把熟睡中的兩個孩子鎖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日上三竿,收早工了,妻三步當作兩步趕回家,打開門一看,兩個年幼的孩子早已哭成一團。顧不上哄孩子,妻忙著生火做飯。剛喂了孩子,自己還沒顧得吃上幾口,出工的哨子又響了……;為了節約,妻還學著種菜。她在后面河邊開辟了一片地,種上了白菜、羅卜之類。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妻象壯勞動力一樣,挑起糞桶,到自留地里挑水澆菜,到茅廁打糞施肥。忙了一天,晚上吃完飯,哄睡了孩子,洗完衣服,已近初更。妻又架起紡車,紡起了棉花。我一直都不知道她作為一個城市青年,是怎么學會這個鄉村原始活計的!山村靜寂的晚上,屋外夜色如墨,屋內昏燈如豆。搖曳的燈光下,紡車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蓱z的妻,她就象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婦,在這古老陰冷的土屋里,孤孤獨獨地、默默無語地撕扯著手中潔白的棉花條,就象撕扯著兒時純潔美麗的夢……。 一個夏天的傍晚,天氣悶熱陰沉,我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中。一進家門,只見兩個孩子坐在竹床上哭啼著,數不清的蚊子包圍著他們稚嫩的身軀;妻在廚房里忙著做飯。她身穿一套滿是補丁的粗布衣服,腳上汲拉著一雙破涼鞋。也許是柴草太濕了吧,屋子里到處都是煙。聽到我的聲音,妻抬起頭,沖我疲憊地笑笑,我至今都沒有忘記她那疲憊的笑容??吹狡捩玫拿嫒萑找驺俱?,再看看一雙被蚊子肆無忌憚地撕咬的無助的兒女,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這天半夜,下起了大雨。我從夢中驚醒,只覺得脖子上涼嗖嗖的,用手一摸,啊,有蛇!摸索著點燈一看,只見好幾條水蛇在床上扭來扭去,蠕動著它們丑陋可怕的身軀!原來我們房子是多年未修的土坯墻,磚坯之間有不少小洞。房后面是一條大水溝,下大雨時,水溝里的蛇從土坯墻的墻洞里鉆進屋子里來了。雖然知道水蛇沒有毒,但是此情此景,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這一晚上一家人都不敢上床睡覺,夫妻二人抱著孩子,在凳子上坐了一夜! 這次回家,我在家呆了一個多星期。當時正是“雙搶”季節,白天要搶收谷子,晚上每家每戶都要挑谷子到鎮上去完成“交公糧”的任務。我回來了,這個擔子就義不容辭地落到我身上。吃完晚飯,我挑起一擔百多斤的谷子,隨著村子里交糧的隊伍出發了。村子到鎮上有五里多路,鄉間小路,曲曲彎彎,坎坷不平。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和勇氣,咬緊牙關,一晚上硬是挑了三個來回,堅持完成了自家的“公糧”任務。后來想起來,大概是前段時間住學習班參加水利工程磨煉出來了一把力氣吧。嗬嗬嗬,感謝“學習班”! 還有幾個晚上,因為要搶農時,白天要插秧,生產隊就安排人連夜扯秧苗,這是不能請假的?!澳箍撇幌嘈叛蹨I”嘛,沒有人會可憐你!我既然在家,就不能讓妻丟下孩子去出夜工。于是,我打著赤腳,在秧田里干到半夜。我也從沒做過農活,自然免不了笨手笨腳,也不知道把秧苗扯斷了多少,反正夜里黑咕隆東,人家也看不見,當然也沒人知道。就是這樣亂扯一通,我居然還得到了當時住隊干部的口頭表彰,被說成是城里的工人回鄉支援農村“雙搶”的模范行為。真是個假大空的畸形年代啊,令人啼笑皆非! 盡管在農村過得這樣艱難困苦,妻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她就這樣逆來順受地過著這無比苦的日子,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盡可能地多干活多掙點工分,盡可能地節約著每一分錢。她從來沒有向我主動要過錢,也從來不向我訴說她的艱辛。正是她當年在農村這樣任勞任怨的勞作,使我倍加感動,使我這輩子都心存感激,銘記在心。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每當為家庭瑣事小有口角之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她在農村獨自帶著孩子受苦受累的情景,煩燥的心頓時軟了下來,心中的那一點小小不快也就傾刻間煙消云散,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