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與世無爭的平淡生活沒有過多久，“階級斗爭”的大棒再度向我揮舞過來。 一九七O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關于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指示中有這樣的內容：“蘇修正在加緊勾結美帝，陰謀對我發動侵略戰爭；國內的反革命分子也乘機蠢動，遙相呼應。這是當前階級斗爭中值得注意的新動向，……應通過清理階級隊伍，把鉆在本派里的反革命分子清理出來……”。于是，全國立刻掀起了一場“清理階級隊伍”、深挖“反革命”的運動。歷史又一次不可思議地重現了。就象當年的“反右派斗爭”一樣，全國上上下下，突然一下子“清理”出了千千萬萬“階級異己份子”。幾乎每個單位，每個角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處都發現了暗藏的“階級敵人”。 按照“革命”的邏輯，“階級斗爭無處不在”，建筑隊自然不是世外桃源。但是，到哪里去找“階級敵人”呢？那年月，做泥工木工的大都是貧寒家庭出身的人，這些人即使不是“貧下中農”，但也不太可能是“階級異己份子”呀?？墒钦l敢說建筑隊里沒有階級敵人呢？“上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白天黑夜開會，提醒教育“受蒙蔽的群眾”向深處挖掘，一定要“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要發現“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反正一句話，不挖出個把兩個“階級敵人”絕不罷休！經過幾番認真排查和仔細“篩選”，最后終于找到了“目標”，那就是我，一個“社會關系復雜”的“黑五類”子女，只要我才最有可能是“階級異己份子”！于是我被列為審查對象?！案锩罕姟眰兯阉骺菽c，挖空心思地尋找我的“反動證據”，不把我的“反動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誓不罷休！幾經深挖，終于，“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竟然被他們發現了我蓄意反動的一件“罪行”。事情是這樣的，要怪也就怪我多讀了一點書，喜歡舞文弄墨。有一段時間，建筑隊的出納生孩子請了產假，我臨時替補代理出納，坐了辦公室。不安生的我，竟然別出心裁地搞了個內部刊物，名曰“建設者”，登的無非是我自己在建筑隊內部采編的一些有關“革命”和工程之類的內容。那時可沒有復印機之類先進工具，全部要靠“刻鋼板”，然后手工用油印機印出來。編、寫、印這幾道工序全部是我一人包干，當然也沒有人審稿，事實上這些事除了我誰也做不了。在一篇關于當前“運動的形勢”的文章中，我刻字時鬼使神差地把“反革命”的“反”字寫漏了?？啼摪遄质莻€很累很費眼睛的活，可能是當時眼睛看花了，不經意間，“反革命”變成了“革命”，這還了得！可笑的是我自己還渾然不覺，胡里胡涂地印發下去。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怎么，這次被有心人翻了出來，于是就成了我這個“黑五類子女”賊心不死、利用文化陣地、混淆革命隊伍，蓄意攻擊無產階級專政的有力證據，這也是建筑隊“階級斗爭新動向”的鐵證。利用手中的筆搞反革命宣傳活動，“其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嬸不可忍??！于是，年紀輕輕的我，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是“躺著中槍”了，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無比榮幸地成為建筑隊階級斗爭的“活靶子”。建筑隊的領導終于松了一口氣，建筑隊階級斗爭的“蓋子”終于揭開了，終于可以向“上面”交差了，建筑隊“清理階級隊伍”的活動終于可以有的放矢地開展起來了。階級斗爭的目標既已找到，當然不能再讓其逍遙自在了。不久，遵照“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命令，我帶著妻女，在兩位“革命群眾”的押送下，離開工作、生活了兩年多的襄樊，被“揪”回建筑隊，開始準備接受“無產階級”們的批判斗爭了。 回想起來，在襄樊這兩年多的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平靜最安寧的歲月。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是，“痛并快樂著”。這里沒有勾心斗角，沒有歧視污辱，沒有“階級斗爭”；每月到時關餉，做工拿錢。在工地上大家平起平坐，親密友善；辛苦是辛苦，但是當時正值年輕，而且是“吃大鍋飯”的年代，講的是八小時工作制，倒也不覺得特別的苦和累。加之年輕人在一起做事，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樂趣，說說笑笑，嬉嬉鬧鬧，一天時間就在不經意間過去了。年輕的工友們之間，各種善意的玩笑可說是推陳出新，層出不窮。記得有一次,一位工友的鄉下未婚妻來了一封信，不知怎么被哪個調皮鬼弄到了手。于是我們在屋子里修天棚時，當著這位工友的面，大家一邊干活，一邊要我專門念信。信上好象有這么一段話是最逗樂的：麥苗綠油油的，抽水機嘩啦啦地響，村里安上電燈啦……。就這么幾句看似平常的話，被我抑揚頓挫、極其夸張地用詩一般的語言念出來，立刻引起好一陣哈哈大笑。如今，當年在一起做工的伙伴們都已經老了，但是只要聚在一起，總還是會說上幾句諸如“麥苗綠油油的”這類心照不宣的、回味往事的玩笑話，總能讓大家想起那苦中有樂的年輕時光。 那年月也真值得回味，人們是那么樸實單純，生活上都很勤儉節約，沒有誰去攀比誰。我每月只有四十多元錢的工資，妻做小工每月也可拿三十幾元錢，雖然緊巴巴，但小日子還是過得過去。好在當時整個社會生活水平偏低，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人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行，也沒有什么對人的身體有害有毒之類的講究。有一次我們在襄樊生資公司干活，這家公司倉庫里有不少裝過“日本尿素”的廢舊尼龍袋，堆放在倉庫一角也沒人管沒人要。尼龍衣料在那時還是很稀罕、很“高級”的東西。不知道是我們工友中哪個聰明人的“發明創造”，他把這種棄置的含有大量化學物質的尼龍袋拿回去拆開，洗干凈后染成不同的顏色，再送到服裝店去“量體裁衣”，做成褲褂，熨燙得平平整整，就成了一件令人羨慕的尼龍化纖的料子衣服。大伙一看，嘖嘖，還真不錯！于是紛紛仿而效之，不多時，我們這些年輕人幾乎都穿上了這樣的“料子”衣服。有的做成褲子，有的做成襯衣。美中不足的是，衣服上面的“日本尿素”四個字，無論怎么用力洗也不能徹底洗掉。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十分珍惜，平時干活舍不得穿，休息天才穿著它上街“顯擺”。我們三五成群，穿著這看起來很新潮的服裝，穿行在襄樊的大街小巷，身上的“尼龍”衣服無風自抖，清清爽爽；特別是衣服上那“日本尿素”幾個字，殘缺不全?；蛟谄ü缮?，或在胸前后背，若隱若現，妙趣橫生，令人捧腹，看起來簡直就是一道新穎別致的城市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