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 已白發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 難忘懷……”。每當我聽到這首歌，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1957年的那些往事。 母親被打成右派，開除了公職，戴著“階級敵人”的“鐵帽子”，發配到離縣城十幾里地的一個小山村去“勞動改造”。作為“階級敵人”，她“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著以前從沒有干過的農活，隔三岔五還得接受無產階級們的“批判斗爭”。在這陌生的土地上，懷著無處訴說的滿腔委屈，母親飲泣吞淚，在沒完沒了的屈辱和訓斥聲中，艱難地渡著這苦澀的日子。 “一損俱損”。本來父親這時已是縣委農村工作部一名風華正茂的國家干部，因為母親的株連，他被從機關下派到農村“住隊”。我們家也從縣委大院搬了出來。于是，母親發配的村子就成了我們的家。我在縣城上學，每逢星期六學校放假了，我就急急忙忙趕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返回學校。因為經濟拮據，返校的時候，我總是帶上一缽母親自已學著做的腌菜，這樣我在學校里就可以四、五天不花錢買食堂的菜了。十三歲的我，還學會了砍柴。星期天早上吃完飯，我就拿上扁擔繩子砍柴刀，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到后面的山上去砍柴。粗糙的柴刀柄磨得我的手上盡是血泡，赤裸的雙腿被滿山的荊棘剌得鮮血淋淋，火熱的太陽曬得我頭昏眼花，本來就沒有吃飽的肚子更是餓得咕咕直叫喚……。我默默地忍受著，使勁地砍著……。響午時分，一個瘦小的身軀挑著一擔沉重的茅草，我踉踉蹌蹌地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快到家了。破舊的農家小屋前，母親早就在依門而望，眼巴巴地盼著她苦命的兒子快快歸來。 一個星期六下午，天氣陰沉沉的，放學出來已是黃昏。我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趕。過了縣河，天就快黑下來了，我加快了腳步。突然，隱隱約約看見前面山崗的亂墳堆上一個圓圓的東西在那里晃晃悠悠。本來我膽子就小，頓時頭皮直麻，汗毛直豎，想起了老人們講的鬼的故事，身上不禁嚇出一身冷汗。進退兩難，真恨不得大聲哭叫求救?？墒?，此時此刻，農民們早已收工回家了，田野里根本就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辦法，我只得硬著頭皮，就好象要赴鬼門關一樣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終于走到黑影跟前了，一看，原來是一個墳堆上的一塊圓石頭在晚風的吹動下在那里晃晃悠悠！ 那年的冬天好象特別冷。也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天下著雪，我從學校趕回家，只見家門上掛著一把鎖。聽隔壁的太婆說母親又到生產大隊的隊部開“五類份子”會去了?！拔孱惙葑印闭?，“地主、富農、反革命份子、壞份子、右派份子”之統稱也。感謝我們的祖先，創造了這么豐富的語言文字。廖廖“五類份子”四個字，居然就將普天下的“牛鬼蛇神”言簡意駭地概而括之！我心急如火，恨不得馬上就飛到母親身邊。此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北風吹打著雪花漫天飛舞。雪地里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孤身一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奔走在一片黑暗中。好不容易連走帶爬，我來到幾里路外“大隊部”，找到了母親。只見我那可憐的母親蜷縮在稻草地鋪上，就像一只無助的待宰羔羊！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母親身邊，娘兒倆抱頭痛哭起來。那是一副多么凄慘的情景啊，至今回想起來，還禁不住使人潸然淚下。 除夕夜，風雪交加。我和母親翹首企足，急切地盼著父親回來團年。雪越下越大，風一陣緊似一陣。夜已很深，寒氣逼人。我實在熬不住了，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門外傳來敲門聲。門開了，一個渾身披滿雪花的人挾裹著一股風雪沖進門來，父親回來了。一下子，冷嗖嗖的屋子里仿佛滿室生春，暖意充斥在我們心頭。 讀初二的那年，在學校的組織下，我們參加了修建京廣鐵路復線工程---那時的京廣鐵路還是單線行車。工地在距漢口不遠的諶家磯附近。我個子長得小，身體瘦弱，干起活來非常吃力，加之工地上風餐露宿，不多久我就病倒了，患上了“中耳炎”。工地上的校醫給了藥，我躺了幾天，病情稍有好轉，學校派一位老師送我回家休息。坐火車，轉汽車，到了縣城。我強打精神，掙扎著回到那個小山村。一進家門，我喊了一聲“媽媽”，眼淚奪眶而出。母親看到我憔悴的病容，一把抱住也哭出聲來。 學習是緊張的，雖然政治運動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的心頭，我學習還是十分刻苦。大部份同學也沒有因為我是右派兒子而鄙視我。我在班上年紀最小，他們象對待小兄弟一樣關心我，溫暖的友情逐漸沖淡了我心中的傷痛。我愛好文學，一直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我積極要求上進，多次申請加入共青團。班級團支部認為我表現很好，同意接納我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我填了“入團志愿書”和“團員登記表”，有一位老團員還送了我一枚珍貴的“團徽”，那時我常常偷偷地在沒人時拿出來戴在胸前自我陶醉一番。我甚至還參加過團員的集體活動，就只等著學校團委正式批準了。那一陣子我是多么高興啊，每逢團的活動，我忙上忙下，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右派的兒子！但是命運還是捉弄了我。因為家庭有“政治問題”，學校團委最終沒有批準我的入團申請。就這樣，直到高中畢業，我一直沒有能夠真正戴上那枚夢寐以求的團徽。幾十年過去了，盡管我多次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多次受到上級黨組織的表彰，但想起這樁往事，總還是思潮涌動，遺憾不已；我至今仍然清淅地記得當年那位姓李的“左派”政治老師從鼻孔里哼出來的一句話：“他還想入團？他媽媽是右派！” 從一九五七年考取初中，到一九六三年高中畢業；從一個翩翩少年，到一個半大小伙，這六年的時間，政治上的風云變幻，使我的性格發生了影響一生的改變，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遇事瞻前顧后、時刻擔心被“整”的性格內向的青年人。反右派斗爭、大躍進、大辦鋼鐵、人民公社化和隨之而來的三年困難時期，在我年輕的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記憶，至今歷歷在目，如是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