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12-04 下午 /閱讀:1044 /評論:9
(本文題頭圖右照片局部由作者提供第二排中即為潘承筠先生,圖左為叢啟悅所配。) 如果說周永菊先生具有大家閨秀的風范,那末潘承筠先生必是名門淑媛了。 潘承筠先生書香門第出身,其父潘慎明老先生,著名教授,民主人士,曾任江蘇師范學院副院長,蘇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 再向上溯源,潘家世代簪纓,乃姑蘇城葑門內名門望族,其宅邸和園林現已成為城東步行街上一處開放景點。 潘府家道殷實,古董文物收藏豐富??箲饡r期,侵華日寇覬覦潘家所藏,恨不能一夕之間攫為己有,盜回日本,把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變作帝國顯赫的戰利品。為此,日本憲兵、特務還有漢奸經常襲擾潘府,害得街坊鄰居人心惶惶,雞犬不寧。潘府家人直面強暴,不懼淫威,與敵周旋,斗智斗勇,能轉移的轉移,不能轉移的即行堅壁。就中最突出的例子,是將大廳桌下的方磚掘開,挖出深坑,將商周時代的兩口大鼎放置木箱,上下四周襯墊絮被,整個埋進坑內,然后堆土,鋪磚,擺桌,收拾得了無痕跡,一如往常。此事做得極密,敵人再狡猾也未曾發現,從而躲過一劫。解放后,潘家將此二鼎獻給國家。這二鼎,記得不錯的話,一是大盂鼎,一是司母戊鼎,全是國之重器,稀世珍寶。 這段往事是我前些時從書報上得知的,現憑記憶寫出,細節可能會有出入,大旨無誤。 潘承筠先生就是從這樣的門庭中走出來的。 但是,我做她學生的時候,對此并不知曉,只道她是教了我們三年的化學老師,理化教研組組長。 她慈顏善貌,教態親切,無錫話,蘇州腔,語尾委婉綿軟,很是動聽。剛進高一,頭堂化學課,她像是直望著我道“?!?,她還要說下去,我已經站起來,她問我為什么,我有些靦腆,低頭道,不是老師叫我嗎?她莞爾,笑不露齒說,“?!卑銈兒臀?,是“我們大家”的意思。好,今后我改口,免得誤會。然而口語這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沒幾天,她又“?!?、“?!边B聲了。蘇白的軟糯,加上好脾氣,她成了我們學生心目中的好好先生。 好好先生是個慢性子,每當課間操鈴聲一響,早已在課堂外等著的好些班主任老師會帶著全班學生打沖鋒般奔向操場,迅速站隊,爭個名次。她也是班主任,卻不性急,不超前,樓梯上洶涌下瀉的人潮幾乎淹沒了她嬌小的身軀,唯她頸后的一截項鏈和左腕的金表在秋陽里明滅閃爍,待她到得操場,廣播操的音樂節拍早已響起來了。潘先生怎會這么慢?同學中的“消息靈通人士”故作神秘說,你們不曉得吧,潘先生是大戶千金,名醫太太,她在辦公室里喝牛奶,吃餅干,走得遲,跑不動。這么一傳,就給潘先生涂上了小姐少奶奶的色彩,而她的吳儂軟語恰似證明著她的嬌貴。 好好先生也罷,小姐少奶奶也罷,給人的總體印象不脫二字:柔弱。 然而,就是這樣的弱不禁風之軀,卻歷經非人的折磨,承受了常人絕難承受的災厄和苦難,顯示了她內心的執著和強大。 橫禍自天而降,事前沒有征兆。 無錫公花園東有條L形的圓通路,沿路有座三開三層的私宅,中西合璧的大門邊平地拔起半圓狀的水泥立柱,鐫有“皮膚科專家姚璋醫師診所”的字樣。這是歷史的陳跡了,私人開業的姚醫師早在社會主義高潮中吸收進第二人民醫院,當了皮膚科主任。眼下,這里僅是姚璋、潘承筠夫婦一家人的居所了。圓通路清靜整潔,一棵蒼翠的大雪松與姚宅隔路相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活平凡而安定。 誰也想不到,1966年夏天,大火燒來了,破“四舊”破到姚、潘門上,夫婦雙雙被硬按在三樓窗前日夜示眾。兩人的頭臉和上衣均為紅、黑墨水所染,一位面目全非,一位披頭散發,四條臂膊和手掌軟綿綿地垂在窗外,全是黑的,形同鬼魅。 圓通路上,人山人海,市聲囂囂,有人隔空指指點點說,男的是東洋留學生、日本特務,女的是混進共產黨的階級異己分子,家里抄出黃金白銀多少多少,珍珠百寶多少多少,鉆戒名表多少多少,都是剝削所得,理應充公,大家共產,見者有份,打土豪,分浮財嘛!要說最可恨最反動的是,他們家的地下室里,窩藏有一個日本憲兵! 人問,你說的可當真?那人不高興了,反問說,現在啥個辰光,還能瞎說瞎話?我是親耳朵管聽居委主任講的,有假? 人問,你見過日本憲兵嗎?那人撇撇嘴說,還等我們看見,早就抓進公安局了。 人又問,那么地下室你進去過嗎?那人非常不屑了,說,虧你想得出來,公安局是吃干飯的?早就貼了封條,誰要瞎串,馬上抓起來,跟日本憲兵關一道去! 這邊示眾未告消歇,那邊紅衛兵就把潘先生搶了去,剃了陰陽頭,輪番揪斗,勒令請罪,被單獨關進了二中一區廁所旁的雜物間。 那時,我也已有人看管,不得自由。每天清晨,見她默默地出來打掃廁所,默默地在井臺邊洗漱,默默地踅回她那間穿風漏雨的披屋,頓起物傷其類的悲愴之感。我想,她那樣默默,頭頂莫大冤屈,咽下奇恥大辱,心上壓著的該有多少座大山??! 后來,我問過潘先生,這些日子怎么挺過來的,就沒想過……她說,我不相信他們的氣焰會長久。我入黨愛黨,聽黨話跟黨走,黨不可能拋棄我,我自己怎么能放棄?就算把我打入阿鼻地獄,我也不愿做鬼,定要活到他們倒臺,活到好日子重新回來!錚錚斯言,拳拳寸心,柔弱的軀殼內蘊蓄著多么堅毅的人格,爆發出多么頑強的力量呵。 潘先生不僅光大了忠義愛國的潘家門風,而且賦予了疾風勁草的時代內容,她以她的韌性戰斗精神譜寫了一曲黨員知識分子的正氣之歌。面對淫威,她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她的骨頭是最硬的。 后來,再見到潘承筠先生是在蘇北農村了。 潘先生有一只海格力斯(或勞力士)金表,破“四舊”時被人盜搶。幾年以后的盛夏,我和談國大老師受命調查案情,為此跑到濱海下放知青處找旁證。 濱海條件較差,主要交通工具是“二等車”(后座載客的自行車),為了節約,不坐“二等車”,開動兩腳走路。那天,我和談老師清晨出門,連續步行,錯過了打尖所在,下午二三點鐘仍然水米未進,而所在方位恰又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兩人又饑又渴,頭暈目眩,疲疲倒倒,你笑我是瘟雞,我笑你是軟腳蟹,饑餓的滋味真不是好嘗的。好不容易狠命硬捱,半小時后總算到了知青點上。知青盛情可感,米甕里刮來刮去,掏出半碗大米,燒了一鍋稀粥,舀到碗里清湯光水,光可鑒人。五六位知青多時沒有吃到細糧了,此時一人一碗,嚯落落幾口,碗底向天。 天可憐見,知青啊知青。他們如此艱難竭蹶,同是下放蘇北的潘先生,景況怕也差不多吧。因為無錫方面要用姚璋醫師的一技之長,潘先生是單放到大豐鄉下的,獨力撐持門戶,更不容易吧? 忘了誰說的了,假想往往與實際相去甚遠,果不其然。 在稻草代瓦、毛竹為梁、籬笆涂上灰泥作墻的一間茅屋前,我們見到了潘先生。潘先生正在門前的泥場上勞作,一塊白毛巾從額前覆到腦后,臉色黑里透紅,身板結實許多,樣子與當地農婦一般無二,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 潘先生與我們陡然相見,如遇親人,又驚又喜,連忙張羅茶水、西瓜,忙個不停,剛剛坐定,忽又站起,奔出門去。我們正自詫異,只見她胸前一條飯單兜得滿滿當當,一蓬一蓬紅、紫穗須露在外面,原來她到后園自留地里現掰了許多新鮮玉米。這一鍋玉米,又香又糯,顆粒開花迸出的漿水又粘又稠,我們餓狼一般滋潽滋潽吃了個歡?;叵霝I海餓肚的遭遇,今日一餐稱得上人間至味。潘先生看著我們大快朵頤,直笑直笑,自己卻不吃。 看來,什么都不用問了,潘先生已經適應且融入了農村生活,自己動手,飲食無虞。問及身體狀況,潘先生說,剛下鄉時,舊病新傷加上勞累,比較艱難。誰知勞動能治百病,現在沒病沒痛,一天農活下來,也不覺多累,倒是渾身輕松。農村天地廣闊,我呢心寬體胖,不過一定變丑了,是吧?說著,不禁大笑,一口牙齒雪白。 接著又說,我現在什么都不想,就在這里過一輩子也好,回城不回城無所謂。至于海格力斯,不上課,用不著,身外之物,找不到就算了。我現在蠻好,自食其力,自由自在,這比什么都好。樸實的話語,敦厚的人品,豁達的氣度,好人??! 后來,潘先生下放回城沒回二中,而是調配到了勝利門中學,從此就少了她的音信。金表一案,雖有重要線索,由于證據鏈斷裂,不能鎖定嫌疑人。我和談老師深以為憾,覺得無顏再見潘先生。然而,不知為什么,茅屋,泥場,“農婦”,那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玉米,那瓊漿玉液般的玉米露,會時時憶起,久久難忘。 周永菊和潘承筠兩位先生個性不同,遭際也不盡相同。但是,我總覺得,她們有著許多共同之處。她們在家,夙興夜寐,母氏劬勞;在外,為人師表,巾幗英豪。她們柔,是百煉鋼化作了繞指的柔。她們慈,是歷經喜怒哀樂生發的慈。 人云江南女性柔情如水,可知水底磊石如磐?亦云中國母性面善心慈,金剛怒目之時見否?是的,兩位先生有著一樣堅韌的精神,一樣高尚的品格,一樣美麗的人生!
剛拜讀此大作,首次知曉恩師潘先生在文革中的際遇,驚秫不已!猛然想起今日乃“憲法日”,更是五味雜陳……時間不早,明日細讀,再談與潘先生有關的二三事。
潘承筠老師是我們1958屆高三(丁)班的班主任。上她的化學課,讓我們覺得這門課有趣、有用、不難。我們幾個小個子,很容易被她點名,或口頭回答問題,或上黑板做題目,不論對錯,她總是用不同方式給予鼓勵。教得好,加上她是班主任,全班化學課的紀律之好,不亞于任何其他課程。我從高一起擔任初中二年級(乙)班的小輔導員,到高三才擔任班干部,同叔言同學等一道編輯出版油印小報《走向生活》。那時潘老師已是黨員,放手讓同學們自己管理自己,我們從各種班級話動與社會工作中得到了進一步鍛煉,師生間、同學間的關系特別融洽。畢業后在58屆高中四個班中,丁班參加同屆同學會的人數,一直排在第二位。我和班上其他同學如周炳辰等一樣,可以隨時去潘老師的家里去討教,并因此認識了姚璋醫師。讀叔言兄這篇回憶錄,首先欽佩他的觀察力和記憶力,竟能把潘老師的身世和圓通路上的住宅記敘得如此細致入微!(此感想未完待續)
(續上)我最大的遺憾是,盡管每次同學聚會時都約好找個有空的時間去看望潘老師,可不是你忙就是他有事,文革后竟一次也沒能如愿。當時對潘老師文革受難幾乎一無所知!我卻欠了一筆良心債。文革中我被用莫須有的罪名由原教院工宣隊“隔離審查”,因連續一周不給睡覺,而突發自小就有的頑疾,惡嘔不止。工宣隊認定我是“畏罪自殺”,押送我去二院從嘔吐物中尋找“服毒罪證”。我每發此病,必邊吐邊飲水,以防酸中毒??墒且詫ふ易镒C為目的看押者隨你怎樣申說,就是把你放在門診掛號廳中干嘔,直到嘔出血水……當我陷于絕境時,有位清潔工模樣的老者將一瓶溫水遞到我的嘴邊,我一飲而盡,當我認出他就是潘老師的先生姚璋醫師時他連連搖手,接過空杯就走了。這就是我要補充的一個故事。很抱歉,至此,我已講不下去了……(胡治華)
感謝校友為輔仁名師提供了新的材料。
一直在盼望學長師尊回憶關于潘先生的下半部,讀后心潮難平!她在文革中的遭遇,我第一次才知道,但早就猜想到估計到,因為我太了解自己的家鄉了,從文革里許多親朋好友的遭遇,從自己父親的死,從文革后我回無錫看望一位老醫生所談到的,似乎這地方凡事總會過火,特別是49年以后的歷次運動尤其如此,只能夠悠然心會,不便細說。五十五年后終于重新聽到了潘先生后來的故事。她家在蘇州的底子,我也是從叔言兄的文字才知道,難怪她59年春帶我們參觀蘇州江蘇師范學院,那么熟門熟路。潘先生的軟綿綿,是表面的,潘先生的剛強才是骨子里面的。讀過明代張溥的《五人墓碑記》,就徹底改變了我過去以為蘇州人軟綿綿的偏見,潘先生更是一個極好的注解。
剛剛寫完幾句,想說的話很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欲說還休。圓通路其實是個反L型的,學生時候也走過潘先生家很多次,沒有進去過。在那L的轉角底部,原來是大眾電影院。據父輩說,抗戰前的無錫吉祥橋那邊是不通的,從火車站進城,光復門和圓通路是必經之路。說無錫歷來事事過火,不冤枉,哪怕是二十年代末的“維特熱”,無錫也是遙遙領先的,惠山南麓的東大池,成為維特熱自殺者們的最佳選擇,據說其數量在江蘇遙遙領先。母親在無錫師范的同學尤佩椿,“維特熱”時候從東門外亭子橋上跳下了運河...... ,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我是1998年到輔仁的,因潘先生未在輔仁退休,所以我跟潘先生未有接觸,只是從校友的回憶文章中多少有些了解。叔言先生對潘先生的回憶,詳實、感人,令人難忘。兩位輔仁女師尊,至柔至堅,確實可稱中國女性之代表。
作者在他的長篇小說里,展示了駕馭復雜大場面、細膩刻劃人物的外貌動作話語及心理的水準,在此篇中多處展現出來,佩服!
周潘二位老師是我高中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尤其是潘老師,是她老人家影響我走上了獻身化學的道路。如今我本人也已年屆古稀,但回憶起這二位老師,其高尚品質,優雅形象,尤時時縈繞我的心頭!一一學生顧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