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11-17 下午 /閱讀:1536 /評論:11
(編者按:仍是作者叔言追思故人之作。傳主黃俊卿同志的生平見本文。題頭圖為叢啟悅攝制。) 黃俊卿同志彌留之際,我趕到無錫二院搶救室去看望,只見他雙目垂閉,面色潮紅,雖有呼吸機幫助已是進氣少出氣多,另有好些管子在他身上纏繞拖掛,維系著垂危的生命,推遲著最后一刻的到來。 從加拿大過來伴父治病的他女兒永紅對我說,蕭叔,他現在還有知覺,你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就說吧!我知道,這是女兒對父親的眷戀之情,不忍之心,其實醫生早就明白交代患者深度昏迷多時,不能作出任何反應,只是一息尚存罷了。我無言,只能在心里默禱……終因回天乏術,全力搶救之下,顯示屏上一度波動的生命征象最后還是不幸地消失了。 那是今夏8月27日的凌晨4時,終年81歲。 俊卿歿于肺癌,真叫是冤。他一不吸煙,二不上灶,冬春換季常戴口罩,頸部墊塊毛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卻竟在呼吸系統方面出現這大的問題,哀莫大焉。 相當一段時間內,他本人和親友只知患有輕度抑郁癥。前幾年,偕夫人去加拿大女兒處探親半年,歸國后初見,感覺他氣色大好,神態怡然,與前判若兩人,看來是不治而愈了。 不幸的是,去年10月夫人去世前后,抑郁癥重又洶洶來襲,還伴有其他不適,于是作了住院體檢。結論顯示,除一些老年性退行性病變外,僅肺部有幾顆鈣化點,而他年輕時有過肺結核病史,為此醫患雙方都不認為是個事兒。 5月9日,他到無錫蘇南發展研究所(他一退休即在此發揮余熱,以下簡稱蘇南所)作了匯報,答謝大家一貫以來對他健康狀況的關心。老領導朱根寶、華煥林和其他同仁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復,希望他多上公園散散心,多到人多的地方走走,保持好心情。 誰知不到半個月,他又進了醫院。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已不能說話,只會指指耳朵表示能聽。據醫生說,這是腦部腫瘤壓迫語言中樞所致,而腦瘤并非原發,應是肺癌轉移。 為積極治療,蘇南所領導和他子女親屬商量,第一步,按醫囑到上海請專家行Υ刀手術,恢復語言功能,以便日后配合治療;第二步解決肺部問題。 上海歸來,果然出現轉機,能對同室病友自述“我是黃俊卿”,又指當時陪護的小兒子說“我兒子,步雷”,這大概是他留在人間最后的聲音。 此后,由于醫保結算的關系,輾轉于二院——中醫院——二院之間,最后回到家里。 再進二院,是臨終搶救了。那晚,蘇南所所長陸國鈞同志急電報危,我立即趕去,會同其子女親屬一起商妥后事安排,爾后,我們只能看著他漸行漸遠…… 從確診肺癌到病逝,不過三個月,這時間太短,發現太晚,癌魔太霸道,連抗爭的機會都不給,他走得實在太倉猝,太可悲了。 我和俊卿同志,人生軌跡上有過三次交集。無錫城小,才會出現此類情況,亦屬難得。 首次交集是在二中。1958年早春,高三班主任老師錢永之公上班傷足,在家休養??∏鋾r任團委書記、黨支部宣傳委員,自告奮勇到我們班上當了沒有課的代班主任。后來我留校,不久他調市委文教部。 第二次交集,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后,同在市委辦公室。他以《新華日報》無錫記者站站長的身份“早進山門”,數年后外放市廣播電視局局長兼書記,為開創無錫電視嘔心瀝血,建功立業。第三次交集,是退休以后,在蘇南所同事十余年。 這三次交集,老中青各一段。 青年時期,他就極其干練,出眾,政治上早熟,時時注意影響和帶動周圍同事特別是年輕教工。他的頭上像有光環,被奉為青年導師。記得中午在教工食堂用餐,他總愛把人團到一桌,座位不夠以至桌邊會多一圈立吃者,此刻正是他宣傳時事政策的大好時光,所灌輸的革命道理主要有:甘做黨的馴服工具,把日常工作同遠大的共產主義理想聯系起來,寫好自己的紅色歷史,思想要單純頭腦要復雜,慎獨,等等。當然,他不是生硬說教,而是從閑談中拎出正題,切入要旨,微言大義,議論風生,沒有高超的談話藝術和組織才干是辦不到的。我去食堂往往較遲,吃得又快,少有機會聆聽他的教誨,估計在他印象中,我有些野頭野腦,還可能渾渾噩噩,遠未開竅。 中年階段,他的氣質、風度,一看就是領導,嚴謹、細致、沉穩成為他的個人風格,“紅秀才”、“老機關”是他的美稱。他一再倡導,在市委辦公室工作,腦要清,眼要明,嘴要緊,善于體會領導意圖,提高成熟程度。我明白,他不是泛泛而談,好些告誡是針對我比較簡單、急躁,有時過于天真,說話太沖,不會轉彎等病忌的。 到了晚年,他認真依舊,同事贊他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輕易放過;而他的嚴細,似乎大幅度轉向對保健的關注,一有頭疼腦熱,就吃藥掛水;待人接物方面,則隨和隨便許多。 幾十年來,我一直尊他為“黃老師”,一天,在所里,他把我招到一邊,鄭重其事對我說:叫我“老黃”,或者像所里老人一樣叫我“俊卿”。恭敬不如從命,所以這篇悼念文字就以“俊卿”相稱。 說來可笑,我有時會忽發奇想,多少年來老是讓他影響我,我就不能影響影響他?一次,機會來了。平時人們議論,他甚少參與。那次議及市場供應,他忽然來了興致,說,自由市場上的青菜再嫩再便宜,我是不買的,要買就買國營菜場的,即使菜葉發黃,拖泥帶水,有些卸值,錢也要給國家賺。其實,人們知道,他有賢內助,柴米油鹽不勞他費心,所以基本上這是個假設性命題。不過,他很頂真,我也就當回事,和他討論以至激辯,然而始終撼動不了他。他表示,堅持社會主義的方向和道路,不是大而化之嘴上說說的,而是具體而微必需言行一致的。后來又嘗試過幾次,都沒有成功,他太正統,正宗。這都是改革開放以前的陳谷子爛芝麻了,放到今天,估計他肯定別是一番宏論,且必出自肺腑,毫不違心。這是因為,那段特殊年代新聞工作的經歷,使他凝煉了按社論發聲的素養,會話用語納新吐故,因此左右逢源,舒卷自如。我和他熟稔多年,由于他這么內向,敏感而矜持,不易走近,于是就只能發乎情,止乎禮,盡人事了。 他是時勢的產兒,緊跟時輪,從未落伍,從來沒有犯過錯誤,幾乎每個時期都是標本式的優秀先進,大節不虧,小節不茍。他的大兒子黃步東在悼詞中贊美父親一生清白、清正、清廉,是恰如其分的。 1935年,他出生于宜興上黃鄉(現屬溧陽)一戶貧農家庭,上有五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父親過早去世,家里男丁就他一人,自然當個寶貝,什么活都不要他干,有好事總讓他盡先,比如上學。小俊卿十分懂事,不負全家厚望,十多歲就離鄉別井負笈來錫,考入錫師苦讀,1955年畢業,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他感恩反哺,侍母至孝,租住的中市橋巷居所盡管逼仄,仍把老母從鄉間接來,頤養天年。城中不乏淑女,紅顏也能知己。然而,他毅然遵奉母命,與當時還在鄉下當民辦教師的農村姑娘黃秀春完婚,把社會主義新道德和傳統道德結合得相當完美。 據說秀春和他家關點遠親,小時青梅竹馬,而今親上加親。 俗話說:女大一,黃金堆屋脊;女大兩,勝如娘。秀春年長一二歲,是旺夫的,財和情,物質的精神的,全了。 的確,他們伉儷情篤,恩愛異常,育有二子一女:長子步東,寓意顯是跟著毛澤東;次子步雷,原意學習張太雷,后來詮釋為學雷鋒;幼女永紅,革命化的意義更是溢于言表了。 秀春進城以后,在副食品一店當營業員,歷年先進。 她紅勤巧儉,持家有方,一家三代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后來她做了婆,仍堅持子媳孫輩在她那里吃飯,七八口人滿滿一桌,“馬大嫂”一人全包。每見她從學前街天惠菜場出來,“跑單幫”似的大包小包,興沖沖急匆匆,碰到熟人絕不停步,打個招呼直奔湯巷住所。 她是那樣顧家,對夫君更其體恤,從不要俊卿操持家務,哪怕一個虱殼都不讓他掐。她的身體一直很好,所里同仁出游,武夷山、武當山,她都一馬當先,捷足先登。由于她身輕如燕,黑發童顏,人都叫她“小黃”,俊卿倒反成了“老黃”了。 始料未及,這么一個健旺的小黃,竟然得了腸癌,不久撒手人寰。得悉不治以后,她牽腸掛肚日思夜想,對人說,最不放心的是老黃,老夫老妻習慣了,哪一天少了我,他日腳怎么過? 媽媽的心事,女兒最看得懂。秀春辭世后,永紅特為留下半年,陪伴父親。永紅在加拿大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總有一別。今春元宵節后,飛返加拿大。 其時,老領導朱根寶給俊卿建議,三個方案可供選擇:一是靠牢一個兒子,二是在兩個兒子家輪流吃派飯,三是請保姆。不知為什么,他思之再三,翻來覆去,遲疑不決。那一段時間,一日三餐,很不正常,恐怕就是無錫土話說的“度死日”了。 有天上午十點出頭,他向我招呼說,我要早點回家,人家六十歲學打拳,我是八十歲學燒飯。說罷一笑,那笑比哭還難看,罪過人啊,看著心酸。 未幾,他就進了醫院,直到被醫院婉言請出門去。這么一個心智健全、能說會寫的文化人,三個月里大多時間迷迷糊糊,竟至失語,豈不悲夫!所里同仁總結說,從俊卿的例子看,老頭走在老伴前頭,是福;老頭走在老伴后頭,是苦。老伴老伴老來伴,無人伴,老來苦,真正苦! 俊卿大半輩子與文字打交道,少年時就寫過新詩《田邊吟》,大躍進中以筆名春木、黃春木寫過言論(青年時期他崇拜張太雷,張太雷有筆名張春木)。當記者站站長肯定高產多產,寫些什么不甚了了。 在市委辦,他身體力行,躬行“三更燈火五更雞”近乎苦行僧的工作方式,樂此不?!盀樗俗骷抟律选?,以至在技術職稱評定中,拿不出一件個人署名的材料,亦屬可悲。有時,我和他一起“磨夜深”,“對筆撞”,偶爾他會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現在沒有時間,退休后一定寫一部《文秘學》。 若干年后,真的退休了,并未見他有什么寫書的動靜,但是只要遇上所里開碰頭會或是閑聊,他都手不停揮,伏案疾書,芝麻綠豆,什么多記。我頗好奇,心想哪有這么多可記的,是不是為《文秘學》積累材料?他笑笑說,你還記得這個事呀,就再沒下文了。 如今筆在人亡,赍志以歿,不亦悲夫。 俊卿一生刻苦自勵,與時俱進,率先垂范,令人欽敬。若以世俗眼光看去,就覺他趨步太緊,自錮太嚴,活得太累,令人惻隱,一掬同情之淚。蘇南所里七老八十的老人居多,為此感慨不已。一者感慨論年紀,論保健,論惜命,說什么也不該他先走,但他就像急著插班要向馬克思報到,匆匆走了,深可悲也。二者感慨“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說法大可商榷,主內的走在頭里了,像他那樣的另一半就六神無主,無手篩鑼,惶惶不可終日,殊堪憐也。 俊卿,此去泉臺夜漫漫,閻王小鬼何懼哉。我敬一爐安息香,盼君涅槃轉世來。
叔言學長提到了黃俊卿,一個熟悉的名字。高中三年,他一直是二中團委書記,但沒有教過課,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政治指導員”角色,不在我的師尊名單里。很不幸,我回憶他的三年,也是中國很不幸的三年,先是“陽謀”運動,接著大煉鋼鐵,放衛星,后來是“困難”開始。印象中,俊卿不是那種整人的惡魔,但是,他那種類型的人,大致是緊跟頂頭上司的。他的頂頭上司是夏寒,所以我想,夏寒做的好事,他有份,若夏寒整人,那么他必然是為虎作倀者。本人對夏寒的印象,怎一個“左”子了得!
人死了,都來說好話,怎么樓上有點不客氣? 再細想,時過半年,叔言學長寫的已不是悼詞,是回憶了?;貞?,個人可以說大實話。
法律規定,“嫌犯”已死,自然可不必再“起訴”其“刑事責任”!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但愿所有“加害者”靈魂自凈,但愿所有“被害者”靈魂自慰,但愿所有“莫須有”永成歷史!
這篇發自肺腑的悼念之文,作者以“亦師亦友”的身份,寫出了自己與逝者直接交往三個時段中印象最深的故事、場景乃至細節,同時用還原并反思歷史的誠摯態度,無保留地寫出自己的真實感受。 我是與作者高中同屆的校友,因先后有初中部少先隊中隊輔導員和學生干部的經歷,還有高中畢業后留校任教初一語文一個月的經歷,與比我們年長五、六歲的黃老師接觸可說較多,深感作者是執弟子之禮,抱著一顆赤誠之心,滿懷敬意、字斟句酌地寫作這篇悼文的;作者寫出的黃老師形象,與我心中的形象可謂全然一致。 令我感佩的,是作者并不回避時代帶給我們這代人(包括傳主)在精神文化層面上的局限乃至傷痕。如果說作者在文中提及了傳主生前留下的某些遺憾,我以為這恰是對歷史、對逝者的高度尊重,是風行于世的一般悼念之辭遙不可及的! 大概因我亦在病中,作者并未將黃老師病重、病危、仙逝的信息傳遞過來。今讀此文,感觸尤深。 感謝作者為黃俊卿老師留下了這篇厚重的追思之作;此時此刻,容借作者敬獻的那缸安息香,“盼君涅槃轉世來”!
上面的讀后感發得匆忙,忘了署名:胡治華。
同意胡兄觀點。
當代悼亡之作,通篇褒揚之外,結末略述偏頗,較之以往一味說好甚或文過飾非的輓詞,是一大進步。本文作者顯然也想走這條路。但是,“說說容易做做難難”。難在哪里?溢美固不可取,護短則有失公道,為此,作者于分寸之把握、筆墨濃淡處是極費心思的。悼文畢竟不是鑒定,太理性了不行。死者為大,悼是為敬。細細品味本文脈絡,應該是筆墨跟著心情走??傮w上作者心情是哀痛的,還不時感到涼意,調子就有些抑郁。然而一旦寫到傳主的婚姻、家庭特別是他的夫人,陡然增添了亮色。加上篇尾的“打油”,給全文一個豁朗的尾聲。 作者已發表了多篇追思故人的回憶錄,比較下來,此篇我以為是最為用心的。說作者手中握有多管筆,毫無夸張之意。 學習了!
剛聽說黃俊卿先生病逝的消息,我也感嘆良久。黃先生曾擔任輔仁校友會副會長、輔仁中學、輔仁教育集團副董事長多年。在此期間,我跟黃先生有所交往。叔言先生筆下的黃先生與我記憶中的黃先生是非常吻合的。黃先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對輔仁的發展非常關注,做了不少工作,我對黃先生一直充滿敬意。
讀著叔言師的悼文,再次想起俊卿同志。他生病住院是市政府離退休干部聚會時孫秘書長告訴我的,我說想去看看他,秘書長說已無實際意義了。我和俊卿同志有過屈指可數的交往。50年代初,教育系統搞文藝會演,普通話比賽,他和我都是評委。他給我的深刻印象,一是認真,二是文化功底,三是忠誠的馬列信徒,忠誠的共產主義衛士。文革中他在無錫記者站,我在鎮江地區報道組,偶有相遇,感到親功。文革后我離開教育部門,到科技和計劃部門。對比這些部門的干部,覺得教育部門的干部認真規矩,但保守,缺少闖勁?,F在看來,在改革轉型時期,認真而循規蹈矩,是很不夠的,難成大事的。
文革初期,復旦學生曾經炮打過張春橋,在張的淫威下,當時上海的當權派徐老三抓了一批同學,幾個為首的還關了三年之久。鑒于這種做法,我心中對徐老三是耿耿于懷。誰知,徐景賢在18年牢獄出來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對復旦的被害學生一一道歉。我認為,他的道歉是真誠的。被害者里一位著名的才女,拒絕了他的道歉,我勸她應該接受。徐有這點氣量,難道我們沒有?但我料定張春橋是沒有這個氣量的,張是到死也不會有真言的家伙。這次,我也打聽了被黃俊卿慘整過的同學,沒有得到過任何的表示。比徐景賢差多了。一路向前,往事早忘得精光,然而受害者卻是終身難忘。這是徐先生的聰明之處,也是黃先生的不聰明之處?!伴愅跣」砗螒衷铡?,真的嗎?若真有閻王,那么小鬼會放過徐景賢,說不定會刁難黃先生,嗚呼!
黃俊卿是老師,沒教過課,是團委書記,乙班班主任,研究政治的。在那個時期,他筆下的評語,影響了一些人。祝林因海外關系沒考上大學,一些成績優秀的同學只好上大專,遺憾終身。這是回憶,不是評價,回憶要尊重事實。他在其他方面的貢獻不予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