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呂大中，原無錫師專中文科1962屆畢業生，畢業時與中文科潘士金，數學科李澤民、張玉堂、徐俊德，體育科馮洪寶、韋海光等同學一起參軍。1968年3月復員，返錫后先后擔任22中學、錫山中學、塔影中學等單位的書記校長職務，直至退休。1965年擔任班長后，經歷了本文所記的嚴峻考驗，榮立三等功。） 乙未年大年初一，忽然接到我當兵時的王副連長（后任濟寧軍分區司令員）的電話。他在千里之外的第一句話就是：“大中，我想死你了！”就這么一句話，立馬把思緒帶到了1962年到1968年我當兵的時光。 那時候，人們習慣把當兵稱作“到解放軍熔爐里鍛煉”。 1962年6月，正好是蔣介石“反攻大陸”叫囂得最厲害的時候。我當時是無錫師專臨近畢業的大學生，正所謂“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書生一個；但又是一名光榮的共青團員。國家號召“有志青年要挺身保衛祖國”，我聽了熱血沸騰，帶著母校無錫師專師長同學的囑托，馬上到征兵站報名參軍。我是家里的長子，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是父母的指望。但我的兩個姐姐非常支持我，她們也是共青團員，說家里的思想工作她們負責，讓我安心參軍。 我自知自己身體瘦小，當兵打仗沒什么優勢，無非是犧牲戰場以表“共青團員保衛勝利果實”的決心。所以和家人臨別時，連價值3元的鋼筆都留在了家里，生怕我一到前線，犧牲了，鋼筆糟蹋了，畢竟值3元錢哪，家里可開銷一天！ 到了部隊，真的是進了“革命大熔爐”，從吃的、用的到所見、所聞、所思，與在家里、學校里有天壤之別。 先說吃的吧，部隊三餐吃的是小米粥、小米飯、玉米面窩窩頭、饅頭，下飯菜是咸得齁人的蘿卜干、白菜、蘿卜、豆腐。 我們每天擔負的軍事訓練、戰備施工，其體力消耗的強度之大，常人難以想象。我的手掌、腳掌都曾經磨起了一批批水泡，我記得腳掌上有一個泡有鵪鶉蛋大小，擠破后膠鞋里凈是黏糊糊的，好不難受。 但也就是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中，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奠定了我的人生方向。兩年后，我當了文書，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三年后，我當了班長。班長也是“官”，帶著六七個兵，責任不輕。 一天，我接到連長的命令，叫我帶著全班，乘坐自己用圓木和汽油桶編扎的木筏，以竹篙和木槳為動力，沿著海灘，由駐地駛抵濰坊某村，進行一次一天長距離水上拉練。我們工兵二連是渡河連，渡河是最基本的技能要求。我二話沒說，向連首長保證：“堅決完成拉練任務?！边B長反復叮囑：“要注意安全，確保不發生事故?！蔽蚁氩痪褪蔷毦氀睾{馭木筏的技能嗎？有什么不安全的，小心點就是了。 清晨，吃過早飯，各人帶著中午吃的干糧，我和全班戰士乘坐木筏出發拉練。 一開始，我覺得沒啥，木筏行駛挺穩，速度也較理想。特別是木筏駛出了河口，來到了沿海，呵！真個是天藍藍，水藍藍，一望無際，水天一色，海風輕拂，微浪歡動，在師專中文科欣賞文學作品時那些有關描寫水天美景的詞句，一古腦兒涌向心頭，說不出的愜意。 可是，俗話說得好：百步無輕擔。木筏行駛了約摸2個小時后，我們個個腰也痠了，胳膊也疼了，特別是腹部肌肉，說不出的難受。我知道，這時好比是長跑中的身體難受期，咬咬牙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我簡單地做了一下鼓動工作，我們的戰士個個又象出山小老虎，嗷嗷地撐篙劃槳前進了。就這樣，到了中午，我們吃完了所帶干糧，又開始下半天的拉練。一會兒，日頭偏西，天色漸暗，我們的肚子開始唱上“空城計”了，咕嚕嚕作響。我鼓動大家：再堅持一會兒，只要到達宿營地，我們就可以生火做飯，美美地吃一頓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一場生死考驗正悄悄地等著我們！ 木筏劃著劃著，日頭落下了西山。瞬間，四周一片漆黑，我們全班戰士和木筏彷佛一下子掉進了鍋底，不見一絲光亮。 在那個年代，我們沒有手電，沒有手表，判斷時間全憑天色，靠經驗估算鐘點?，F在，我的腦袋一下子一個變兩個大了。一個新戰士聲音抖顫顫地問：“班長，怎么辦？”別看只有新戰士一個人在問，其實全班戰士心里都在發慌，都在看我怎么回答。 我的心里呢？其實和他們一樣一樣。要是有排長在，我也會問：“排長，怎么辦？”現在他們都指望我拿主意。 我知道此刻自己慌不得，一定要顯得胸有成竹，穩如泰山。我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別慌！現在最主要的是辨別方位?？粗車袥]有漁火？”木筏上靜默了一會兒，一個戰士說：“報告班長，沒有?！逼鋵嵾@時我也在睜大眼睛觀察，可不是，四周連一顆淡淡的星光都沒有，簡直就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靜。 我繼續下命令：“尋找村莊黑影?！笨墒?，這時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漆黑，還是漆黑，哪來的村莊黑影？我們徹底地失去了前進方向。 常言道：屋漏偏逢連夜雨。有個戰士報告：“班長，水越來越深了，我們要彎著腰竹篙才夠著海底?！庇幸粋€老戰士馬上接上：“漲潮了！”頓時，木筏上一片小聲議論，充滿了驚恐的情緒。 我也知道，再不想出辦法，木筏馬上要變成漂流模樣了，退潮時我們將和潮水一起流向大海。木筏在大海里翻滾，必死無疑。全班7個人，7條生命，7個家庭。事故……我們連、我們師的榮譽…… 我的責任是必須盡快擺脫目前的困境，保證安全完成任務。 我繼續下令：“用竹篙探海底，尋找較淺的海底?！辈灰粫?，戰士報告：“班長，這里較淺?！蔽荫R上說：“打死篙，往深里插，固定木筏?！?謝天謝地，木筏找到一個固定點了。接著，我們又找到了一個固定點。我繼續說：“齊水面系繩子，觀測海面升降?！弊鐾炅诉@一系列動作，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我們有生的希望了！ 我向全班解釋：在這個時候如果我們亂動，一旦夠不著海底，木筏變成漂流狀態，有可能卷入大海，后果不堪設想?，F在唯一的辦法是原地不動，觀測漲潮退潮情況，以判別海洋陸地方向，待退潮后向陸地灘頭行駛，就能到達宿營地。 大家一聽，覺得也只有如此了。 這時候，戰士又報告：標記繩子已沉入海面20多公分了。我們判斷：現在漲潮。 這時有戰士提出：我們能不能呼救？呼救？我們什么通訊工具都沒有，只有靠喉嚨喊救命了。我們是解放軍，任何時候不能失去人民軍隊的尊嚴。大家商量的結果是：敲擊木筏上的空柴油桶，輪流喊：“這里有人啊……”于是，在這死一般寂靜且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曠海面上，不時響起：“嘭！嘭！嘭！這里有人啊……”其實，這敲擊柴油桶的每一聲，呼叫的每一聲，聲聲敲擊著我的心。緊張啊，難受啊。 這時海面上又起了風，海浪也漸漸大了，我們的衣服被打濕了。我告訴大家：“不要動！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好不容易，戰士報告：“退潮了！”大家象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來了精神頭。 根據漲潮退潮，我們確定了前進方向。全班戰士顧不得饑餓難忍，拼盡全身力量，駕馭木筏向陸地駛去……一會兒，看見漁家火光了；一會兒，看清房屋輪廓了。再過一會兒，我們終于拴好木筏上岸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啦！ 到了營地問隔壁老鄉：“現在幾點了？”老鄉回答：“十二點鐘?！睆闹形绲桨胍故c…… 部隊生活就是這樣考驗人，鍛煉人。 回到乙未年大年初一。電話中，王司令說想念我們，我說也想念首長和戰友。我們倆各自握著電話，有說不盡悄悄話，道不盡的戰友情。 當然，最好的辦法是銘記母校師長的諄諄教誨，繼承發揚部隊光榮的革命傳統，永不言敗，更好地為人民服務。這是我在師專時期開始確立，經歷軍旅生活錘煉，一生為之奮斗的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