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4-28 下午 /閱讀:976 /評論:3
作者:黃燕生 我是1927年離開故鄉北京轉入創辦不久的天津南開女中的,當時我15歲,轉入初三。初出茅廬,一切都那么新鮮而陌生。事隔七十余年,有些事雖記憶猶新,也只能記述零星片段。 一、我對南開女中的記憶 1、校園 創辦于1923年的南開中學,當時是一所新型的寄宿制完全中學。男、女生被嚴格地分隔開來,“南開中學”都是男生,女中部似乎是附屬性質,稱為“南開女中”。創辦之初,女中僅有大樓和操場各一。大樓為三層:底層是禮堂、食堂、會客室、醫務室及教師辦公室。二樓全部是教室,高、初中各三個年級,每班約40人,專用一個教室。三樓是學生宿舍,有200多名十幾歲的女孩子住讀。 2、課程 主要有國文、英文、公民、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和體育等課程。 教學方法和內容是“半教會”性質的。就是說,我校并不實施宗教教育,沒有傳教士,學生不讀《圣經》;但和教會學校一樣,除國文、史地外,數理化課本全部是英文原版的,南開最著名的校友周恩來曾回憶道:“幾何是英文課本,直線叫“斯垂體來因” (Straight line)?!? 3、教師 各科教師皆專職,我在校四年,沒發現有哪科調換過教師。學生稱男教師為“先生”,女教師結過婚的稱為“太太”,未婚的稱為Miss。例如初中英文夏老師被稱為Miss Shia,高中英文蔡老師被稱作“張九太太”,因她是張伯苓校長之弟張彭春教授的夫人;化學教師姓梅,是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教授的夫人,被稱為“黃太太”,這位深受學生敬愛的老師是我的嬸嬸。 每位教師都各有特色。英文課采用美國式直觀教學法,教師在課堂上不講漢語,完全用英語解釋單詞和課文;張九太太往往用形象化的表情來輔助語言,例如講到“giggle” 一詞時,她面露笑容,發出輕輕的咯咯聲,使我們對這個詞印象特別深刻。黃太太是廣東美國歸僑,性格出色,熱情奔放直爽,上課時是端莊的良師,下課后是親密的朋友。數學男老師不用圓規,只用一根繩子一支粉筆,就在黑板上劃出一個完美的圓形,令我們驚嘆。 4、校長 南開女中的校長就是南開大學的校長張伯苓。令我們終身難忘的,是張伯苓校長不定期的訓話。他的訓詞不長,深入淺出,哪個年級的學生都聽得懂。有些要點是他一再提醒我們的,我印象最深的是: (1)教育救國 張校長說:中國龐大而貧弱,好像一只沉睡的雄獅,又好像一盤散沙。只有對國民從小進行愛國教育,才能使國家振興起來。 (2)團結力大 校長訓話時,拿出一把筷子,說:一根筷子一折就斷,一把筷子百折不撓。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學生,對這種形象化的教誨頗感興趣,對團結力量大的道理終身不忘。 5、校歌 南開校歌的內容和文字比較深奧,我們似懂非懂,但一唱到“巍巍我南開精神”都異常振奮,因身為南開人而自豪。后來,連我的女兒不知怎的都會唱。 6、生活 (1)宿舍 南開女中采用美國式的寄宿制,除了極少數“汽車階級”的小姐外,絕大多數學生都住校。八人一間,四張床一排,當中放兩張長桌。清潔工作由大家輪流值日,室長要隨時向學監匯報情況和傳達指示。 全部宿舍由學監潘老師管理,她是唯一不教課的老師。在我們心目中,她主要做兩件工作,一件是嚴格管理學生出入校門,我們只有星期六和極少數節假日才能回家,首先要領得學監所發的出門證;此外,只有在突患急癥或家有要事時,才得在持有家長證明的條件下請假離校。 潘老師的另一件工作是每晚查房。九時半熄燈后,她必定上三樓挨間查房,從房門上橢圓形的玻璃洞里察看學生是否按時睡好,有沒有說話或吃零食的。若不慎被她查出,難免要受訓或記名。這些都是學生不喜歡的事,因而大家給她起了個外號“潘老婆兒”。在她巡查以后,學生們才敢竊竊私語幾句。 讓我一想起來就作嘔的是:宿舍里臭蟲奇多,每至初夏必定出現,聚集地就是我們的枕下。每逢被咬得睡不著覺,伸手往枕下一摸,總能捉到五六只。奇怪的是,這件事竟沒有人告訴潘老婆兒。 我們唯一的活動場所是樓后一個面積不大的操場。盡管有這些令人煩惱的清規戒律,我仍感到比悶在自己那個男尊女卑的封建大家庭里要好得多。 (2)伙食 學生按時在食堂集體吃飯,每桌8人,4菜1湯,主食多半是粥和饅頭。我因從小生活優裕,動作緩慢,往往同桌的同學已吃完,而我還沒飽,菜卻早已告罄。沒奈何,只得饅頭沾醬油。 7、到男中去 男中部和女中部的校舍系緊鄰,男中校舍寬大,設備齊全。女生有些活動必須到男中去進行,但都是集體活動,男女生之間沒有個人交往。我們到男中去參加的活動有: (1)做理化實驗 女中無實驗室,高中做理化生實驗,由老師率領到男中去。有一次做生物實驗時,那位華僑男老師對我說:“You are brilliant.”因為我第一次生物考試得了100分,我聽了暗自得意,這也成了我后來“驕者必敗”的原因之一。 (2)參觀成績展覽會 記得老師帶我們去參觀過兩次,我讀到王辛迪的一篇作文,欽佩不已。若干年后我結識他時,他早已成名,即詩人辛笛,我不免感嘆自己居然“慧眼識英雄”。 (3)看話劇 南中的話劇在名教授張彭春的指導下,一向馳名于京津。我們看過張平群先生主演的《國民公敵》,陸善忱先生主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最出色的是曹禺主演的《娜拉》,他當時的學名是萬家寶,在劇中扮演女主角,惟妙惟肖,轟動全校全城。曹禺早年就刻苦鉆研戲劇,日后成為《雷雨》、《日出》和《北京人》等名著的創作者,決非偶然。 (4)參加同鄉會 當時南中普遍成立同鄉會,我按祖籍參加湖北同鄉會,其活動是男女同學一起參加的。萬家寶也是湖北人,曾在會上表演拉胡琴,當時我還沒看過他演的話劇,只感到這位同鄉多才多藝。觀劇后,更以湖北出此奇才而自豪。 (5)看球賽 張校長常說,必須要有強健的體質,才能丟掉“東亞病夫”的帽子,因而我校的體育運動蓬勃開展。男中有寬闊的操場,可開展各種球類活動,包括新興的足球。遇到大型比賽時,我們可以到男中去看球賽,當時籃球有唐保昆等“五虎將”,馳名華北;足球是新鮮玩藝,也是我們愛看的。 有一件使我十分高興的事,就是我曾經當選過女中校隊。我校的體育健將楊德君和我同班,她認為我身材細長,當運動員很有前途,就動員我練習三級跳遠,準備參加田徑賽,并將我選入籃、排球校隊。我班被選入校隊的共四人——楊德君、李韞子、張桃和我,可惜不久就畢業各奔一方了。不過后來我在南開大學仍打排球并擔任頭排Center (當時女子排球為九人),就是在女中打下的基礎。 二、我的學習生活 在南開女中四年的集體生活,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個轉折點。 我出生于一個書香大家庭,自幼苦讀詩、書、孔、孟、《女兒經》是我的天經地義。在北京師大附小讀書時,基礎還是不錯的;后來進入北京師大女附中讀初中,當時女生只能從事一些小型體育活動。我升始愛上了打球,有一陣忽然迷上了那時流行的“司令球”,每天課后奔馳于操場上。為了打球,我幾次想剪掉那兩條盤在耳旁的長辮子,但這是當時女中學生的法定裝束,家里又是家法森嚴,不敢背叛。為了打球,我時常遲至傍晚才披頭散發、衣履不整地回家;為了打球,我的學習成績下降了,這當然要受到訓斥和責罰。在男尊女卑思想主導下,父親對我更加嚴厲和冷淡了。我心情壓抑,生活了無情趣。 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初中二結束時,我的三叔黃鈺生及嬸母梅美德來京度假,看到我那種郁郁寡歡的神情,決定帶我到天津去讀書,當時他倆都在南開教學。從此籠中鳥得救了,一個嶄新的天地突然展現在我眼前。 轉入南開女中后,我這初三插班生感到頗為吃力,最可怕的是上英文課。老師全部用英語講課,而我只認識26個字母,對老師所講的內容和課堂用語一無所知。老師為了幫助我,把我安排在一個英語成績很出色的同學身旁。每當老師提問我時,全靠同桌的張宗嫻悄悄告訴我:“拼單詞!”“讀課文!”或做出“唸”、“翻譯”等暗示。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我想,挨到考試時可就再也混不下去了。特別是我的三嬸不久前升任女中部主任,我若英文考“大鴨蛋”甚至留級,豈不丟盡她的面子!唯一的辦法是下定決心趕上去,努力學好英文! 從此我發憤圖強,上課專心聽講,模仿老師的發音;每天黎明,比別人早起半小時到一小時,以最輕悄的動作溜出宿舍,找個僻靜地方高聲朗讀課文和背生詞。曉風輕拂的春早秋晨,躲到操場一角的柳蔭深處去盡情讀誦;天寒地凍,就鉆進小浴室關起門攻讀。這樣苦干了半年多,英語成績開始有了起色,居然被我消滅了“紅燈”。精神負擔減輕后,其他學科的成績也相應提高了。到了高一,各科成績均有進步,被列入優良范圍。下學期有一天,我忽然在校方公布的優秀生榜上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這連我的同桌同學都不相信。 這段經驗使我開始認識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真理。 好景不長,驕者必敗。自從我當上“優良生”以后,不覺暗自得意起來,上課思想不集中,尤其是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數理化。更糟糕的是:到了高二下,我忽然被一些流派的小說引入迷途,如《濟公傳》、《包公案》、《江湖奇俠傳》等,十分欽佩包公不畏邪惡權勢的正氣和明察秋毫、為民伸冤除害的才智、魄力。我身材較高,坐在最后一排墻角,更為我偷看小說提供了可乘之機,我就一本本地看下去。每逢上數理課,我就一面埋頭看閑書,一面幻想著當一個劫富濟貧的女俠客。這必然導致學習成績的下降,高中畢業時,名列前茅的榮譽得而復失了。我雖得獲準直升南開大學,卻失去了獲得南大獎學金的大好機會。 這時,父親已去世。家境日趨沒落,而弟妹尚在初中和小學。母親見我沒有爭取到獎學金,主張我投考銀行當練習生,以緩和緊迫的家庭經濟;而三叔嬸堅持送我進大學,我母親最終也同意了。 中學畢業考試的失敗教訓,把我從女俠客的夢幻中驚醒。我再一次下定決心,在新的學習沙場上重整旗鼓,爭取優秀成績。 1931年高中畢業后,我直升南開大學,高校生活又是一番光景。此后回顧四年的南開女中生活,多少動人的故事永遠銘刻心頭! (作者黃燕生寫于2001年,時年88歲)
這是中國早期新式學校辦學情況的實錄,是了解早期名校的寶貴資料。
我們如今在影視中所見的上世紀二十年代女性,大多是苦于情感糾葛的富家小姐、陷于家庭糾紛的少奶奶,情節套路差不多,發型、服飾有著固定式樣。本文作者展現的二十年代女生,與此大相徑庭。原來那時的女孩子也發奮刻苦讀書學習,也蹦蹦跳跳運動打球,也愛吃零食偷看武俠小說......讀著倍感真切。為什么現在就沒有反映那種洋溢青春活力、反映真實生活的影視呢?“曉風輕拂的春早秋晨,躲在操場一角的柳蔭深處盡情讀誦”,“為了打球,遲至傍晚才披頭散發、衣履不整地回家”,多有鏡頭感呀!
叢啟悅 總體上看全篇具有秉筆白描的風格,記憶力驚人,文字表述功夫也很不錯。作為自傳,堪稱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