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3-28 上午 /閱讀:479 /評論:1
和平的日子過得飛快,李德才已經是54歲的人了。當年在他那個職務上,這把歲數就應當算是老頭了,可李德才那顆永不知疲倦的心仍然還顯得十分年輕,總喜歡和機關里年輕的干部、戰士在一起打籃球、打撲克。
盛夏,京廣線上飛馳著一列火車,軟席車廂里的廣播喇叭中傳出“社會主義好”的嘹亮歌聲,車窗邊,一位佩帶兩杠四星軍銜的軍官忍不住隨著節拍敲擊面前的小桌板。
身穿藏藍鐵路制服,扎兩條小辮子的女服務員前來送茶,見狀抿嘴一笑,“首長,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
“嗯?”軍人把目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什么事?要上北京見毛主席羅,能不高興?!”“什么?您要見毛主席?!”服務員有些不相信地吐了一下舌頭。
這位首長真怪,一上車就給服務員講開了毛主席,什么長征路上老人家帶領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啦,抗日戰爭時指揮八路軍打鬼子呀,說得有聲有色。
列車駛過徐水車站時,他還深情地看著窗外一片金黃的田野,告訴服務員小紅姑娘:“毛主席他老人家前些日子還來過這里……”
提起毛主席徐水一行,那軍人又有些神色黯然,“13年了,他還好吧……”
姑娘見這個首長對毛主席的感情這么深厚,又是敬佩,又是感動,唯恐打擾了他,放下茶杯后輕輕地走了。
他,就是保定軍分區司令員——“土佬”李德才。
上個月,聽北京的老戰友說,毛主席欣慰而驕傲地對來訪的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赫魯曉夫說:1949年中國解放我是很高興的,但是覺得中國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因為中國很落后,很窮……只有這次大躍進,我才完全愉快了!按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中國人民的幸福生活完全有指望了。說完這個話,他就來到了河北省保定地區的徐水縣。
當時的徐水縣縣委書記張國忠向老人家報告說,今年全縣要拿到12億斤糧食。毛澤東高興地睜大眼睛:“你們全縣31萬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糧食?糧食多了怎么辦?”
張國忠頓時一愣,連忙表示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其實糧食多了還是好。多了,國家不要,誰也不要,農業社社員們多吃嘛!一天吃五頓也行嘛!”
“糧食多了,就少種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兒,另外半天搞文化,學科學,鬧文化娛樂,辦大學中學,你們看好么?”
糧食多了怎么辦?這在中國是一個多么令人幸福的問題,沉醉在這個幸福的暈眩中的遠不止是毛澤東。誰也沒有想到,困擾這個農業大國各項建設多年的糧食問題,居然在1958年的大躍進中就徹底“解決”了!
毛澤東離開徐水兩天后,派當時的中央農工部副部長陳正人率工作組趕到徐水搞共產主義試點。至此,古往今來全人類共同追求的理想社會——公社,在中國北方一個小縣里的土地上萌生了。
徐水縣古名安肅,南宋時是宋、金兩國分界線。宋朝官員出使金國,過了安肅,就到“異邦”。當時金強宋弱,有些使者不知道以后能否返鄉,留下不少去國傷懷的詩詞。它位于平、津、保三角地帶,平漢路縱貫全縣,過去運貨小木船可以從天津經白洋淀沿漕河到達縣城,但是現在那條小河早已經干涸了。就是這樣一個位置沖要、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區,到清末民初,經濟、文化落后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
“大躍進”年代,徐水因毛澤東主席的視察而名揚全國,當地領導也飛黃騰達。但是隨著歲月流逝,當地群眾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今,只有大白菜和漕河的驢肉聞名全國。
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原因,1958年中共中央決定河北省委、省政府從清朝年間就是直隸總督府的保定,遷往華北海濱城市天津,河北省軍區等一干機關自然也就隨遷。雖然當時保定還駐有董其武擔任軍長的野戰部隊第69軍,但那時野戰軍一般不過問地方事務,軍分區自然也就成了地方最高軍事機關,由城東郊的省監獄附近搬到了地處市中心繁華地段的裕華路上。
省軍區走后把后勤部駐地留給了軍分區,那個院子不算小,還有兩座辦公小樓。用現在的眼光看雖說十分簡陋,可跟戰爭年代相比那也是天上地下,機關的同志們都很滿足了。
搬遷一結束,李德才就天天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以一個當家人的眼光審視著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忽然,他覺察出少了點什么:“籃球場?!睂?,少個干部戰士們活動的地方。于是他決定給機關修一個晚上也能活動的籃球場。
可是在1958年,要修一個帶燈光的籃球場談何容易?不說別的,光是鋪地面的水泥就無處可尋。
歷經30多年的征戰,李德才大小仗打了無數,不知爬過了多少個死人堆,滿身的槍痕彈洞,近些年工作中已經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何況又斷斷續續地聽到風聲,上級已經準備安排自己離職休養,他決定再利用職權為部下辦好最后這件事。
他一拍腦門,對,去找地方的領導同志幫忙。
當時擔任保定地委書記的李悅農,抗戰時期就當過武工隊長,是一個相當有水平的領導同志。20年后經過文革的沖擊又復出擔任了河北省工業重鎮唐山的市委書記,不幸在1978年那場震驚中外的大地震中遇難,這些當然都是后話。
小李見了老李,又同在一個地委班子里,當然是格外的親熱,又是上茶又是敬煙,“李司令,最近身體還好吧?”李德才擺一擺手:“我身體好不好你就不用管了,今天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特地求你來了?!?/p>
李悅農連忙許諾:“好辦好辦,司令請說?!?/p>
當李德才把軍分區要建燈光籃球場的要求說完,李悅農心里暗暗叫苦。那年月,干什么都講究計劃性,水泥、鋼材等建筑材料更是一等一的國家調撥物資。眼下正趕上全國大躍進,保定地區要上馬的建設項目非常多,財政緊張不說,就是有錢,水泥這玩藝也沒地方買啊。
李德才知道李悅農是個爽快人,從不搞拖泥帶水,看他那副表情,就明白遇上了麻煩,還是個不小的麻煩。
“怎么……”
聽李悅農一番解釋后,他連忙問:“那從哪兒能弄到水泥?”
“水泥是計劃物資,這都下半年了,恐怕省里也沒有計劃外的指標了,鬧不好得找北京國務院?!?
李德才沉吟片刻,“行,水泥的事你別管了,我自己去辦。其他的東西可得你負責!”
誰也沒有想到,從地委回來的幾天后,李德才一個人偷偷帶上軍分區的黨委秘書頓良弼乘火車上了北京……
等下了火車一出站,李德才感到北京真是變得認不出了。
前門火車站前,過去顯得開闊的天安門廣場正在大動土木,東西兩側挖了兩個深深的大坑,聽別人介紹,是準備新建人民大會堂和革命博物館,那恢宏的氣派讓他真覺得自己成了個地地道道的“土佬”。
李德才和軍分區黨委秘書頓良弼在北京軍區西單招待所安頓好住處,就直奔了中南海。
沒承想,新華門前站得像木樁一樣筆直的警衛根本就不理他的碴,讓他到西門去聯系。
來到中南海西門,接待室的同志是個文文靜靜的年輕人。那時不像現在,大街上大校、上校比比皆是,人們遇見大校軍官,不亞于今天看到將軍。何況那會的人也沒有今天這么勢利,一切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嘛,所以那位工作人員又是倒茶又是讓座,十分的客氣。但聽說李德才要見毛主席,就連忙問他提前和中央辦公廳聯系了沒有?
李德才一聽這話就把眼睛瞪了起來:“什么,見毛主席還要提前聯系?我是李德才!”
人家才不管你是誰呢,仍然客客氣氣地解釋,不論是誰,要見中央領導必須事先和中央辦公廳聯系,何況是毛主席。這是規定,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這規定我怎么不知道?你馬上給主席打電話,就說‘土佬’來了,問他見不見?!崩畹虏拍椭宰诱f。
看人家絲毫沒有打電話的意思,他站起身來就要往里闖,驚得年輕人把手放在了報警按鈕上。頓良弼見李德才要闖禍,趕忙連拉帶勸地把司令員弄出了接待室。
一上大街,頓秘書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李司令,這是哪兒???您還敢發火使脾氣?!”
李德才不服氣的回回頭,“娘賣皮的,不就是個看門倌嘛?看他牛的?!?/p>
罵是罵了,可人家沒讓進去這是事實。沒進去就見不了毛主席,見不了主席就完不成要水泥的任務。李德才也撓開了頭皮。
一轉眼,他看到對面馬路上走過來一個半大孩子,“咦?這不是小╳嗎?”小╳是中央首長的孩子,因為李德才在延安時管過家屬隊,中央領導同志的家屬子女都和他很熟悉。
李德才連忙招招手:“哎,過來過來?!?/p>
那孩子也認出了他,跑過來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李叔叔好?!?/p>
“嗬,進了城,你小子也懂規矩,變出息了?!崩畹虏琶念^,夸獎道。
那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起了什么:“李叔叔,您在這里干什么?”
李德才一想起剛才的情景就又要罵街,他看了一眼中南海高高的圍墻,氣呼呼的說:“我想見見主席,他們不讓進?!?/p>
“對?!彼`機一動:“你能見到毛主席嗎?”
那孩子肯定地回答:“當然能!我們家離他住的地方不遠?!?/p>
“那你給叔叔帶一封信進去,好不好?”
“行?!焙⒆铀斓卮饝聛?。
李德才讓秘書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恭恭敬敬的寫道:
我到北京來了,想見主席。
底下簽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個括號,里面注明:土佬。
看著孩子進了中南海,李德才一揮手,“找個館子吃飯去?!?/p>
頓良弼有些疑疑惑惑地問:“司令,這能行嗎?”
“我說行就行!”李德才斬釘截鐵。
第二天下午,李德才閑得著急,就在招待所里找到幾個到北京出差來的老戰友聊天。說起昨天的事情,他仍然憤憤不平。
“你們說,長征時天天見主席不用說。就是到了延安,什么時候想起來,咱土佬跑到棗園,打個招呼也就進去了。怎么全國解放了倒鬧出這么多的規定?!”那幾個人都知道李德才的脾氣,又不好說什么,只得不疼不癢的勸他別生氣。
正在這時,招待所長領著兩個軍人敲門走進來。一指,“他就是保定軍分區李德才司令員?!濒[得大伙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個軍人上前恭恭敬敬的敬了個禮,“我們是中辦的工作人員,首長請您去一趟?!?/p>
李德才明白是那封信送到了??蛇@時他的脾氣又犯了,“不去,今天我誰也不想見!”
工作人員想不到他會來這一手,回去吧,完不成任務;可面對倔強的李德才他們又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見局面僵住了,幾個老戰友連忙勸解,好說歹說才讓李德才上了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小汽車。
汽車從西單出來拐上了長安街,再拐一個彎就進了中南海西門,沿著海邊左拐右繞,好一會才來到主席居住的地方。
下車后李德才仔細打量,一個古樸的朱漆大門上繪有五彩圖案,上掛一橫匾“豐澤園”。進了頭道門,東西兩側耳房是警衛室,除了陣陣微風吹過,幾棵郁郁蔥蔥的古柏發出沙沙聲,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穿白襯衫的工作人員帶他進了二門,那是一座灰瓦鋪頂的四合院,一溜北房上方掛著巨匾“菊香書屋”,不用說,這就是主席的住房了。
一進門當然是先敬禮、后問好,主席很隨便地一擺手,“‘土佬’來了?坐嘛?!?/p>
老人家對那些當朝大員嚴厲有加,在他面前能放得開的只有陳毅等有限幾人,但對那些跟著他萬水千山出生入死的老紅軍戰士卻隨便異常。他知道,這些人對黨、對領袖的忠誠是根本用不著懷疑的,尤其是他們遠離權力中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反而顯得更自然,也更真實,從不講那么些規矩。
別看李德才對別人脾氣大得很,可在主席面前頑皮得像個孩子。他不像別人在領袖身邊那么拘謹,湊上前仔細打量了主席一番,然后認認真真地問:“主席,這些年這么胖了?”
書房中的幾個工作人員誰也沒見過有人跟主席這么說話,都忍不住偷偷地捂著嘴樂。
“你這個‘土老’喲?!边B毛主席也忍俊不住。
“來,來?!彼先思艺姓惺?,把李德才拉到身邊仔細打量。
“褲子沒得穿反吧?”毛主席順便把“土佬”的來歷向大家做了介紹。這下,工作人員們再也忍不住了,幾個女同志笑成了一團。
李德才毫不在意,有什么好笑,不就是一條褲子嗎?
待大伙笑罷,主席關切地問:“聽說你有事找我,么子事情呀?”
李德才把自己要建籃球場,缺少水泥的事情向主席一一做了說明。
“建個籃球場,是好事情嘛。不過具體的事我不管,讓總理過問一下吧?!闭f完他讓值班秘書把事情記下來,把電話打到了總理辦公室,話筒那邊連聲允諾。
李德才見大事已辦,心情頓時好了起來,他想起了什么:“主席,如今我再見你不容易了,費了好大的勁喲?!?/p>
主席不以為然地說:“保定離北京這樣近,你想來就來嘛?!?/p>
李德才有些傖然地說:“你身邊的人不讓見呀。你送給我點紀念品吧,想你的時候好拿出來看看?!?/p>
說到這,李德才臉上又顯出幾分凄涼。
看著雙鬢已經顯出縷縷白發的“土佬”, 主席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是喲,進了北京城,那個羅長子和他們?!彼钢干磉叺墓ぷ魅藛T,有些無奈地說:“訂了許多的規定,無非就是借口安全,硬是要把我和人民分開,就是想見你們這些老表們也不容易羅?!?/p>
很快,老人家把臉上的不快掃去:“說,要些么子東西?”
李德才早就看好了桌上的那支鋼筆,一把抓了過來:“要這支筆?!?/p>
“好,給你?!?/p>
他還不死心,東瞧瞧西看看地四處張望。
主席笑瞇瞇地看著他的這副樣子,見他半天也沒說出什么來,就囑咐工作人員拿出一條皮帶,“這個也送給你,天天扎著,是個念想?!?/p>
幾十年后,筆者尋找這條皮帶的下落。李德才夫人張素珍同志惋惜地說,老李的東西不管多么值錢,他那些戰友來了誰都可以隨便抓,估計皮帶已讓老李的戰友們要走作紀念了。
李德才現在感到領袖同他們這些老紅軍戰士的深厚情誼沒有因為取得政權后地位的變化而淡薄,在毛主席身邊,他滿足了。
從北京回來后,去首都見毛主席的事李德才誰也沒有提,仍舊像往常一樣忙忙碌碌。
這天中午,他正和警衛排的戰士們甩撲克,值班參謀跑進來報告,“省軍區有電話找司令員?!?/p>
“你接不就完了,有什么事再告訴我?!崩畹虏琶χ雠?,頭也不抬。
“是王奇才政委的電話?!?/p>
李德才抗上在戰爭年代就是出了名的,晉察冀軍區他只聽聶老總的,一分區他只服楊成武司令,老一團他只認陳正湘團長,其他人官再大他也不買賬。解放后來到河北省軍區,他只尊重王奇才政委,一是王政委人品好,待人公道;二是王奇才也是一方面軍的老同志,長征路上就在一起。
聽說是王政委的電話,李德才起身來到值班室,剛抓起電話,聽筒里就傳來王奇才濃重的福建口音:“格老子你搞得啥子鬼名堂?這幾天跑到那去了?”
李德才知道瞞不住了,就理直氣壯地說;“到北京去看毛主席了?!?/p>
王奇才拿他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只得沒好氣地說:“你能耐大得很呀,要的200噸水泥總理批到省里了,他專門打電話說那是進口的,讓你節省著點用,別大手大腳的浪費?!?/p>
李德才滿口應承:“行,行?!?/p>
這樣,保定軍分區終于建起了自己的籃球場,那水泥用了不到一半,剩下的讓李德才支援了一個正在建設的學校。
軍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