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2-13 下午 /閱讀:2037 /評論:5
沈園無復舊池臺 —— 重訪沈園(寫于1997,發表于《新加坡文學》) 每次回國,總會抽時間走出上海,去重訪一些江浙故地。這次陪女兒去了久違的紹興;這里是她母系的故鄉。 紹興并沒有令人嘆為觀止的名山大川,也沒有教人流連忘返的芳林秀園;紹興吸引人之處在于那深遠豐厚的歷史文化。中國現在有太多的地方,自詡為歷史文物之邦,名流薈萃之地,但細數下來,有幾個能夠象紹興這樣人杰地靈而當之無愧的呢?單把歷史上在這里出現過的“大家”、名流羅列一下,其數目之多,很少有其他地方能望其項背。這到底是因為地靈而人杰,還是因為人杰而后地靈呢?對紹興而言,似乎都講得通??梢员砻鞯氖?,余非紹興人士,故而無溢美本鄉之嫌。 提起紹興,人們常常會想到魯迅,或就義喋血軒亭口的荒江女俠秋瑾。不過我第一個想到的卻往往是陸游,這可能是因為和沈園有點關系,倒不是因為對陸游有特別的好感。陸游寫詩之多,大概除了乾隆皇帝以外,無人可出其右;然而論詩,我更愛陶潛和李、杜,詞則更好后主,淮海和夢窗。論愛國、功名,他不遠如岳飛、文天祥,也比不上辛棄疾。論閑適清麗,他又略遜于“吹皺一池春水”的馮延己和“微雨燕雙飛”的晏幾道。然而綜合起來算總分,他倒是難得的一個“Trinity”(三合一)。 第一個印象,從紙面上讀到的陸游,是一個充滿著愛國熱忱而悲憤激昂的赤誠男兒,至死都寤寐不忘光復中原的大丈夫: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陸游不僅僅是在筆端抒發他對國是的憂憤,他的確是有過實際的行動去實現自己報國宏愿的:投筆從戎,離鄉千里數十年,歷盡了艱難。在詩詞之中,也很少有象他那樣的滿腔愛國熱忱,飽滿到隨時要迸發出來的地步。難怪梁啟超在“飲冰室文集”中有兩首詩對他有如此高的評價: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 看來我對陸游的好感,是從小受了梁任公的一點影響。 第二個印象,則是一個充滿了閑情逸致的陸游。除了那些悲憤激昂的愛國詩篇外,他又有相當篇幅的詩詞閑適細膩,淡泊平和。錢鐘書評曰:“……可以咀嚼出常日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貼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1]。陸游在這一方面對人們的感染在時間上和空間上也許比他的第一個形象更持久而深遠。許多廳堂,書房和園林中掛著引自陸游詩詞的對聯。就連《紅樓夢》里也有幾處提到陸游的詩句,例如賈寶玉把賈母給他的貼身丫頭花蕊珠(脂本作珍珠)的名字改成花襲人,就出自陸游的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不過,趣味雖深長,格調卻不高;難怪曹雪芹老先生借香菱之口先引出了陸放翁的詩句:“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切有趣”。然后借林黛玉之口發表了他的高論:“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仍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念,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無論如何,從陸游的閑情逸致,覺得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似乎還容得下平靜書齋一清客。 陸游描寫尋常生活的詩歌則更為真實而生動;他愛食螃蟹,他的食蟹詩“蟹肥暫擘饞涎墮,酒淥初傾老眼明”,把自己讒蟹的老相描繪的維妙維肖:見了蟹和酒,連昏花的老眼也頓時明亮了起來。我也喜歡他描繪紹興周圍農村淳樸風情的許多詩,例如: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那“游山西村”里的佳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則更是世世代代永遠被人引用不完的佳句了。 第三個印象似乎又降了一級,也就是本文的標題“沈園”所想表達的,也是寫這篇札記的主要動機:陸游是一個情種,但這個情種又不太爭氣,甚至于很“窩囊”,在感情問題上敢作不敢當。 陸游初娶表妹唐琬為妻[2],倆人琴瑟甚和,感情極好。然而唯子如命陸母卻很不喜歡唐琬,執意要拆散他們。陸游不忍,只得瞞了母親為妻子另外安排了住所,自己仍每天去探望;但終究還是讓陸母獲悉,硬逼他們離異,導演了一場真實的“孔雀東南飛”的悲劇。但反過來看,也正好說明了陸游是和焦仲卿一樣的懦弱窩囊之輩。那個當父親的似乎躲在后面也沒有出過場,看來也是個懼內之輩;媳婦畢竟是他的親侄女??! 說到這里的陸游,那“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的堂堂男子氣,怎么就煙消云散到了“爪哇”國去了呢?怎么在家庭里面會如此的窩囊呢!陸游與他表妹唐的愛情悲劇,這“釵頭鳳”的故事在紹興可說是婦孺皆知,結合著膾炙人口的詞和詩,自然是分外動人心弦。然而,在這是是非非里面,難道我們的大詩人就沒有可能做得更像樣一點嗎? 象陸母這樣的角色,在中國歷史上實在舉不勝舉,可說已成為一種典型,這種“基因”不會絕種,其形象代表就是《孔雀東南飛》里的焦母。這類女人,不是年輕守寡,就是婚姻毫無愛情可言,能夠讓她們傾注感情和希望的唯一對象就是兒子。從病理意義上也許可以稱她們為“戀子癖”,他們永遠不可能對媳婦滿意:因為是媳婦搶走了她們的兒子,是媳婦離間了她們和兒子。如果兒子對媳婦不好,她們當然會兇神惡煞般地幫兒子為虎作倀;如果兒子和媳婦太好,她們又滿腔失落,滿腹醋意;如果媳婦再漂亮一點,事情則往往更糟。 唐琬後來改嫁皇族宗室的趙士程。陸游則改娶了王氏。 傳說是,一日陸游獨自春游,在禹跡寺南的沈園巧遇唐琬、趙士程夫婦。唐令其夫送上黃酒與果品款待他。陸游百感交集,遂題“釵頭鳳”詞一首于園壁: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傳說唐琬后來也有一首“釵頭鳳”詞相和,有“世情簿,人情惡”以及“病魂常似千秋索”之句??上c陸游同時期的記載里,并沒有其全闋。後來傳下的這首很可能是後來的好事者的附會之作。姑且錄之: 世情簿,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不久就憂傷而逝。不過陸游倒沒有象焦仲卿那么軟弱去“自掛東南枝”。他的情深情癡比焦仲卿似乎差了一步,但人生的高低也正在這一步上。否則中國的文學史豈不就少了精彩的一頁? 這王氏后來命運自然好不到那里去,她自然不可能得到陸游對唐琬的那份深情,她后來的命運是近三十年幾乎獨守空閨。 陸游去了四川和西北,想實現他收復中原的遠大抱負。然而“茍安”早已成了南宋王朝基本國策, 所以陸游的主張是不可能得到采納,只能空懷報國之志。 陸游離開紹興之初,王氏曾陪同他一起“細雨騎驢入劍門”入川赴任;但王氏不久便回紹興。這位失落的老詩人獨自留在四川,結果便墮入了另外一條“愛河”,在那里同一位姓楊的歌妓“金屋藏嬌”、“暗結珠胎”起來,前前后后藕斷絲連地折騰了三十年之久,最后還把她帶回了紹興。從處理楊氏的問題上,可以看出王氏并非平庸之輩,她不像唐琬那么懦弱,陸游在她面前還是有所收斂的。但她在對待陸游的外遇問題上,則處理得既嚴厲但也通情達理。 然而詩人始終難以忘懷對唐琬的那份深情,他年老回紹興后,還是愛去沈園,而每次重游沈園,都感慨萬分。曾寫下了多首動人肺腑的詩句。其中以他七十二歲重游沈園的兩首七絕最為著名: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從學生年代起,我就被陸游這故事和詩詞深深打動,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到紹興去尋詩圓夢。直到七十年代初一個初春,總算有了機會。第一天到,就打聽沈園舊址,原來就在都昌坊街魯迅故居東南不遠處的洋河弄內。當時的紹興還保留著古城舊貌,到處有小河,石橋和深巷。我在城中心附近找到了都昌坊街,朝東走幾步就見到了因魯迅小說《孔乙己》而聞名的“咸亨酒家”,進去喝了滿滿一粗花碗香醇的紹興陳酒,嘗了一盤孔乙己吃過的發芽豆,出來沿都昌坊街的石板路繼續東行,不遠處就是魯迅故居。參觀完天色已不早。趕緊踏著青石板路再朝東尋去。約行數百余米,右轉向南,過小石橋便是洋河弄。 洋河弄十分狹窄,門巷傾頹,盡是破舊的磚瓦平房。入弄不遠,便看到右邊一道座西面東的圍墻,中間開有一小門,在油漆斑剝的門頂橫檔上寫有“沈園舊址”四個小字。木門虛掩,便輕推而入。里面是一個占地約兩畝的殘舊雜院,墻垣剝落,雜草叢生。八百余年過去,沈園舊跡早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半壁蒼苔和一個半干涸的葫蘆形小池。葫蘆小池的窄腰處有兩條貼近水面的石板躺著跨過池面,大概不會是當年那“傷心橋下春波綠”的橋吧。水中游著幾只鴨子;在池西南邊還留著一個很殘舊的小亭,很可能建自明清時代,也是園內唯一的建筑,象征著這里曾經有過一個林園。沈園,從名字看應該象一個私家花園,但在南宋期間好象已經不再歸沈家所有,否則為何以可讓人隨便進去游覽呢。單單陸游關于沈園的詩詞,其時間的跨度就有五十多年,至少在這期間的沈園是可以讓游客進入的?!? 傍晚正近,斜陽依舊。我獨自在這千年古園里盤垣。盡管紹興古城的城墻早已被拆光,“城上斜陽畫角哀”永遠地成了“過去”,但還是可以穿越那八百年的時間隧道去想象那“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往事。當時正值瘋狂“文革”的中期,能有這樣幽靜的機會獨自光臨一個久仰的遺址,真是萬幸。我掉進了陸游的詞境詩境,遣懷良久。突然一陣鴨子的鳴叫把我從白日夢里喚回到了現場。原來院子北面盡頭還住著幾戶人家。有一位老人出來喂鴨子,幾只鴨子躍出池塘連奔帶飛沖他而去。好奇心讓我也跟了過去。老人操著濃重的紹興方言,聽起來很有土味,卻淳厚而親切。想想八百年前的陸游和唐琬不也是用這不太悅耳的紹興方言交流著海誓山盟的深情麼,不禁竊笑。老人說,這舊址只是原來沈園的一個角落而已,其余早已成了許多人家的大雜院。自從六十年代初郭沫若來這里看過以后,政府就計劃修復沈園,逐步把住戶遷出。但“文革”開始後,就全停下了。按當時的形勢,實在難料下文如何??晌疫€是深信遲早總會修復的。盡管只看到了一點頹垣殘壁,卻已經非常滿足:至少是圓了自己多年來的一個夢,一個宿愿。 這次重訪紹興,自然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次尋訪沈園的事,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又恍如隔世:原本那有點江南水鄉風情的紹興,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魯迅故居前那條青石板的都昌坊街已被拓成柏油大馬路,青石板不見了,連路名也改成了“魯迅路”,直通沈園北面的新大門口;總覺得欠缺了一點紹興應有的古味。這種做法,魯迅在天有靈,非罵不可。所幸那條小河總算還在,沒有被填平,真是謝天謝地。沈園現在不僅已經“修復”,而且修建得規模很大,以至于太大了點。沈園舊址以北直到那條小河邊的舊房屋被全部拆除,成為園林的主體范圍。園門也從洋河弄的東門搬到正北面,隔河對著魯迅路。門前栽竹磊石,很是氣派。正好趕在閉園以前購票入內;但見亭臺樓閣,小橋池水,桃柳荷桂,一應俱全。范圍比原來的舊址大了許多倍。園內陳設太新,門外又少了那條青石板路,少了許多回味;何況,這難道就是陸游看到的沈園嗎?人的感情就是那么復雜,難弄。二十多年前看到那頹垣殘壁的沈園,是多么期望能夠修復它?,F在修復得如此夸張,卻又讓我又懷戀起原來那個荒蕪的沈園來了。我似乎開始認同意大利人對于古跡“修舊如舊”的理念了。 朝東南角走到底,想再看看我曾到過的那個舊址到底如何:已經毫無蹤影,只有東邊那圍墻和門還在??吹皆诖笤旱哪蠅ι掀隽藗€大框,上面用秀麗的行書寫著陸游和唐琬的那兩首“釵頭鳳”詞。 不知何故,這次再讀陸游那首《釵頭鳳》詞,我也對那傳說中的陸游和唐琬在沈園重逢場景的真實性懷疑了起來。應該說,唐琬能夠改嫁有皇族背景的趙士程,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何況趙對待她也不錯。面對這樣的好結局,陸游若是真心待表妹好,則應該為她高興才是,斷無理由在墻壁上寫下那樣的《釵頭鳳》。姑且不懷疑陸游《釵頭鳳》這首詞的真實性[3],但我相信其寫作則應該是在另外的場合。陸游再窩囊,也斷不至于置唐琬夫婦的尷尬于不顧,感情用事、糊涂至此!否則,這樣的做法也太拙劣了,他不就真的成了害死表妹的禍根了么?遺憾的是,這個未必真實的窩囊故事,卻被演義得淋漓盡致,還被改編成越劇大肆渲染。真不知是捧了陸游,還是糟蹋了陸游?! 退回池邊,見池東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庭院,是新僻的陸游紀念館。正想進去瞻仰一番,閉園鈴聲卻催人離去,頗有游興未盡之憾。 宋代沈園的舊貌已無從考證,縱然陸游和唐琬在天有靈,也未必就能認同這些半古半今、裝修華麗卻做工粗糙的新建筑。欣慰的是,他們當年所遭遇的不幸和遺憾,倒成了紹興珍貴的逸聞軼事,為後人留下了一縈永恒的美,讓人緬懷,詠嘆。只是,對沈園里發生的那段傳說,則還是存疑為好?!? [1] 錢鐘書:《宋詩選注》,p. 170。 [2] 一說是陸游與表妹唐琬(姑表,為父親的侄女)私定終身,為陸母所不容。 [3] 南宋著名詩人劉克莊就對“沈園題詞”的說法不以為然。有很多學者甚至于懷疑這《釵頭鳳》詞本身亦非陸游所作。比較可信的觀點則是:這首《釵頭鳳》是在四川時期寫給他的外室楊氏的,因為“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這和唐琬的情況對不上,卻很符合和楊氏的經歷。
然而綜合起來算總分,他倒是難得的一個“Trinity”(三合一)。評得妙。
不知何故,這次再讀陸游那首《釵頭鳳》詞,我也對那傳說中的陸游和唐琬在沈園重逢場景的真實性懷疑了起來。應該說,唐琬能夠改嫁有皇族背景的趙士程,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何況趙對待她也不錯。面對這樣的好結局,陸游若是真心待表妹好,則應該為她高興才是,斷無理由在墻壁上寫下那樣的《釵頭鳳》。姑且不懷疑陸游《釵頭鳳》這首詞的真實性[3],但我相信其寫作則應該是在另外的場合。陸游再窩囊,也斷不至于置唐琬夫婦的尷尬于不顧,感情用事、糊涂至此!否則,這樣的做法也太拙劣了,他不就真的成了害死表妹的禍根了么?遺憾的是,這個未必真實的窩囊故事,卻被演義得淋漓盡致,還被改編成越劇大肆渲染。真不知是捧了陸游,還是糟蹋了陸游?!
要說愛國豪氣,放翁遠不如稼軒。陸游的愛國豪情是紙面上的,辛棄疾則是金鉤鐵馬,大不一樣。
為名人諱,是中國人歷來的傳統。難怪在正式的文學史里,陸游“金屋藏嬌”三十年,一字不提。
從《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從陸游的故事,覺得中國古代婦女的地位并不低。做了婆婆,權力比公公打。唐婉被休的時候,陸游的父親還在世,竟然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難怪會有武則天那拉氏和江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