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汝霖老師這般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才藝達人，冒喝一彩獨步江南不為過，至少在我有限的閱歷中是罕見其匹的。 他的京胡拉得出神入化。據說京劇大師梅蘭芳當年到無錫唱戲，不巧琴師徐蘭沅先生病了，救場如救火，都說是王汝霖老師頂崗補的臺，遂了戲迷的愿。此系傳聞，未曾求證，但有一事是我親歷，完全可靠。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無錫市二中教工在憶苦思甜的教育活動中，編演了一齣描述舊社會里失業教師不幸遭遇的獨幕話劇參加全市文藝會演。劇中有一段背景音樂，排練時選用了京調《夜深沉》，王老師操的琴。他把那種夜涼如水的氛圍表達得淋漓盡致，琴聲里飽含的寒意砭人肌骨，從而烘托了劇情，深化了主題。 他下圍棋，周遭無敵手。下棋人常道“金邊銀角臭肚皮”，“金邊銀角”他也說，然而從來不說“臭肚皮”，只說“草肚皮”，好像弈棋這種雅事，是不作興半點粗俗的。 他的確是一位雅士。他的雅不屬倜儻俊逸那一路，而是溫和文靜的那種，不善辭令甚或略顯木訥，從未有過疾言厲色，恂恂如有長者之風。他是銀行職員出身，職業不需要多言；改行當了數學教師，除了上課沒有多余的話。課堂上他的聲調比較低平，甚或好像有些自言自語嘟嘟囔囔，然而只要細聽，完全是可稱規范的數學語言，就像他的板書那樣干凈齊整，毫不拖泥帶水的。 黑板上他的字如行云流水，靈動秀勁，許多同學一邊聽課，一邊學他寫字。他的粉筆字，與教導主任華宏祖老師的孹窠大字，校長室文書龔遂良老師的蠅頭小楷，并稱“三絕”。 其實，人們要是看見他的毛筆字，就不會這么簡單類比了。根據《王氏世系表》，他是王羲之（字逸少）六十五世孫，“汝”字輩。大概是承傳了書圣的基因，他的行書頗顯蘭亭風范，代表作為《王心如先生暨夫人侯受珍紀念碑》。碑文大意是：王心如先生為無錫愛國士紳，急公好義，鄉里稱賢。1927年在黿頭渚辟太湖別墅，建七十二峰山館、萬方樓等景點。其長子昆侖傾心革命，為抗日救亡奔走呼號，嘗邀革命志士于此秘密集會并作避難之所，心如先生竭力支持，悉心掩護。解放后心如先生以此園林捐公，陳毅元帥深表嘉許。心如夫人侯受真出身書香門第，相夫教子，三子五女均從事革命，多所貢獻。先生及夫人晚年信佛，相繼于1953年及1966年病逝于北京。今七十二峰山館辟為王昆侖故居，揭幕之際，后輩共仰先生襄贊革命之功，深知二老之賢，為此在地方領導贊助下，立碑紀念。撰文立碑的是全國政協副主席屈武和北京市政協副主席蘇從周，落款第三行為：侄 王汝霖敬書，第四行為：一九八七年，歲次丁卯 吉月立。 碑文中說及的王昆侖，1922年由孫中山先生介紹參加國民黨，從此公開身份即為國民黨的元老及其革命派中堅，因而出面撰文紀念其父母的會是民革主席屈武等人。王昆侖原名汝玙，王汝霖（字郇雨）與他是族中兄弟，兩人都出生于無錫城中姚寶巷老宅，未出五服，又是總角之交。為此他所書寫的這篇碑文，筆筆含情，字字珠璣，一氣呵成而滿紙生輝，完全可以作為行書法帖的。他自己也很珍視這幅碑書，專門請人做了拓片，因我參與協調王昆侖故居其事，特地贈我一件以為紀念。 我請王汝霖老師的墨寶是為修建馬山度假區的龍頭渚景區。 明代馬跡山內閭村人錢孝，字師舜，吳越王錢镠后人，乃飽學宿儒，與文征明、邵寶、顧鼎臣等名流交游，終身未仕，結廬耕讀于西青渚（今龍頭渚），取名西青小隱，又名西青草堂。錢孝也因此成了西青山人、西青先生。 五百年過去，重修之西青草堂落成之際，我作為主事者之一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定要有一位鄉賢為草堂題額，一想就想到了王老師。慮及他年事已高，我就摸到他姚寶巷府上，登門求寶。 王老師欣然命筆，當下就題寫了“西青草堂”四個大字，蒼勁樸拙，與他壯年時的書法相比，更顯得爐火純青，超凡脫俗了。落款原題“逸少公六十世孫”，寫罷，發現少了個“五”字，王老師連連感嘆“老了，老了”，就要潤潤大筆重寫。我忙說不必，“六十”旁下添一“五”字即可，反倒灑脫飄逸，名家書法大體如此，不拘細末。王老師知我胡謅，只寬厚地一笑，不再堅持。我說，王老師，不好意思，度假區建設百端待舉，事多錢少，潤金我沒準備，費你筆墨，又要你貼本了。王老師說，哪里的話，什么貼本不貼本。你能想著我，在你們湖山勝概之處留我一點墨跡，此乃人生一大幸事，倒是我沾你們的光呢。 我說的“貼本”，有個掌故。 還是我讀高中的時候，在一位顧姓同學家客廳的鏡框里，看見一幅題為《春牛圖》的攝影作品，畫面上晨霧彌漫，柳枝萌芽，朦朧中一頭壯碩的犍牛，在滿目青翠的田埂上側身而過。是照片，但是很有國畫的味道。見我久久凝視，顧同學熱心地介紹說，他父親和王汝霖老師都是中國攝影學會會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切磋技藝，互換作品，這就是王汝霖老師的杰作之一。 從此，我對攝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沖動就報名參加了校內的課余攝影興趣小組，指導老師正是令人欽仰的王老師。小組十來個人，校方提供的實驗室的一臺照相機實在忙不過來，往往剛到某甲手上就給某乙搶了去，王老師見狀就把自己的機子拿出來讓大家共用。進入實拍階段了，多數組員犯了愁，皆因寒門學子囊中羞澀，一時難籌買膠卷那么多錢。又是王老師慷慨解囊，每兩個組員發一盒膠卷，幫大家過足了按快門的癮，也使人人有了自己比較滿意的處女作。知情的學友說，王老師工資并不高，家口多，負擔不輕，老是貼本，豈不要把他弄窮嗎？我聽了，不忍再“興趣”下去，退出了小組，好久不敢問津攝影。 幾十年過去，王老師“依然故我”，再次“貼本”。潤筆金不收且不說，反倒在半月之后托人帶給我一幅水墨《云水山林圖》，這才知道，他還擅長丹青，尤工山水，頗有倪云林之筆意?？梢哉f，這回“貼本”，貼得大了去了。他這位雅士，就有這么個雅量。他的雅，是從骨子里往外雅，與那些附庸風雅者、假充斯文者，不啻有天壤之別。 與《云林山水圖》一起送我的書件中，除《王氏世系表》外，還有一件《王汝霖先生著沈三白年譜》（復印件），封面上有“劉伯年題簽”的字樣。首頁赫然可見王老師的手跡“振寰道兄 政”，不知伯年、振寰是否一人？沈三白即沈復，著有《浮生六記》。王編《年譜》從乾隆癸未三白、蕓娘出生，到癸亥蕓娘死于血疾，終卷于丁卯三白四十五歲時，行書小字寫在像是線裝書用的連史紙上。末尾添了一張白紙，王老師自注：是譜成于1950年夏秋間，年43歲。今振寰兄攜來得以重睹，是年已81矣，恍如隔世，不勝慨然。丁卯清明節，汝霖又記。隔了一行，王老師又寫“叔言學兄正之。丁卯端午節王汝霖持贈?！蓖趵蠋熅幾@部《年譜》的動因，當時未曾討教，如今只能懸疑了。但它留下了寶貴的啟示：才藝者，雅事也。事雅者，雅與否？決于深厚寬博之學識，純情至性之涵養，此乃雅人之稟賦也。大雅之士王汝霖，當之無愧。 王老師如果在世，該有108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