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1-12 下午 /閱讀:1412 /評論:7
教院中文學科古代文學教師實力較強,但教學任務過于繁重,錢樹棠老師又已年屆六旬。金老師著眼未來,力薦他的得意弟子、從鄭州大學調至江蘇師院的古代文學優秀教師張永鑫,前來配合周福昌老師、準備逐步接續錢老師的課務。 其時張老師40出頭,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他埋首治學,在擔任13院校協作教材《中國文學作品選》副主編、連續發表各類古典名作研究論文的同時,主攻古代辭賦,特別是漢魏六朝小賦,學術聲譽日增。姚載熙老師知道他孝親心切而思返錫工作,在由衷歡迎的同時,屢勸其鄭重考慮調至教院后自身的專業發展、職稱待遇必定碰到的多種不利因素,張不改其志。我們設法取得了江蘇師院中文系主任芮和詩老師的理解,張先是“支教”,漸成“借調”,自1979秋后,每周由蘇來錫為77中文教授古代文學課程。教學態度極其認真,成績蜚然,師生有口皆碑。 1983年初終于等來一難逢之機,我受姚載熙老師之命,陪同當年的教院總支副書記陶樹英趕往江蘇師院人事處“搶”得張老師的檔案、調令,遂了張老師的心愿。其后,永鑫老師果然遭遇因辦學體制局限而出現的某些“不利因素”,然他從不言悔,教學、科研、栽培青年教師諸方面精進不已:《漢魏六朝小賦選》、《古典詩文論叢》、《漢樂府研究》、《歷代賦選注》等專著相繼出版,成為學術界公認的“辭賦研究之一家”;1992年任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兩度獲曾憲梓教師獎,并應邀赴臺講學,為無錫教育學院和江南大學贏得了榮譽。應當說,他專業發展的每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金開誠老師的深情關注。 為“77中文”辦學事,金開誠老師一直同中文學科保持熱線聯系。從教學計劃到師生科研,從名家講座的設計乃至邀約(如請吳小如先生到教院講學),到教院內刊《教學與進修》(語文版-文科版)的策劃、組稿(如請朱德熙先生賜稿)與出版,他貢獻很大。 特別令人感奮的是,他多次攜最新成果直接蒞錫授課。 我手頭存有1979~1980間的部分工作手記,記載著金老師繼屈老師執教習作之后,1980年春親臨教院為“77中文”開設必修考試科目《中國文學要籍介紹》的緣起。 金老師有感于“文革”對基礎教育的摧殘,特地在北大中文系77級首開這門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入門導引性課程,深受學生歡迎。他依據自己體察所得的印象和屈老師的意見,認為無錫77中文??仆瑢W們的功底總體上并不輸本科多少,決定親自來教院講授這門課程(列為77中文??瓢?980年6月考試科目)。由于報名注冊旁聽者(本院師生以及在職中學教師、錫師小教大專班學員等)眾多,只得將講堂設在四樓會場,金老師連續講授12次,合計48學時。這門課內容可謂相當枯燥,可金老師總是神采飛揚,用帶著無錫鄉音的普通話配搭一手漂亮的板書,講得有聲有色,魅力十足。 77中文班畢業后,金老師仍一如既往地引領與扶持中文團隊的發展。而“77中文”的校友,但凡金老師蒞錫授課、講座,總是搶占最佳座位聽講。 我們在80年代中期制訂的《中文系教改八條》,有不少內容吸收了金老師的高校文科改革理念。 他于1980年為北大中文77級創設了開新時期文藝理論跨學科研究風氣之先的《文藝心理學》課,次年就到無錫教院舉辦《文藝心理學》系列講座,并在《文藝心理學論稿》1982年夏日由北大出版社推出后的第一時間,將4冊樣書寄贈教院同仁。 金老師但凡有便至錫,定到教院發表內容精湛、創見迭出的演講如《我的思維和寫作》(1983年1月4日,見筆者聽講記錄)等等,并不間斷地推薦“到南方出差”的北大中文系教授如胡經之等到教院授課;還詳細介紹北大中文系部分特設專業課的科目,主動為教院中文學科教師去北大旁聽、進修創造條件,鼓勵同仁“多為《文史知識》撰稿”(金老師1982年6月24日致筆者函)…… 所有這些,對教院中文團隊的專業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譜寫了無錫教育史的一段佳話。 金老師原名“申熊”?!敖痖_誠”,義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始終超高強度地勞心勞力,2008年12月溘然辭世,享年76歲。今年3月,北大中文系建系100周年,推出《北大中文文庫》,為曾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現已去世的名教授,編纂適合于大學生/研究生閱讀的“文選”,讓其與年輕一輩展開持久且深入的“對話”。開列的名單,以1952年院系調整為界,前面20名中有魯迅、劉師培、胡適、羅常培、唐蘭、沈從文等大師(按生年排列,下同),后面20名為游國恩、楊晦、王力、魏建功、袁家驊、岑麒祥、浦江清、吳組緗、林庚、高名凱、季鎮淮、王瑤、周祖謨、陰法魯、朱德熙、林燾、陳貽焮、徐通鏘、金開誠、褚斌杰。這可視為對金老師學術地位的一種公允的評定。 《金開誠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中的《漫話清高》入選2004年6月版人民教育出版社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高中語文第三冊(必修本),讀文如見其人。 念及當年金老師為我們的團隊建設出了那么大的力,我們卻沒有請他去飯店吃過一頓飯,也沒有送過一件禮,純然就是清茶對談的君子之交,不由感慨萬千。近聞永鑫學長數年前曾為江南大學校園中一賞月景點定名為“濠上亭”,并擬楹聯“知者似水達理而周流無滯,仁者如山安義而厚重不遷”;不由想到,此聯奉獻給畢生鐘情故鄉山水、集知者仁者于一身的開誠師,實在恰當不過。 【相關資料1】 漫話清高 金開誠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清高曾是個褒義詞,清高的人一般說來是受到敬重的。清高的“清”,意思比較明白,無非是為人清白正直,不搞邪的、歪的、見不得人的勾當。至于“高”的含義,則似乎不同于高風亮節、德高望重之高,而是總要帶上一點孤獨乃至孤僻的意味,或者可以解釋為孤高。因此,清高的名聲首先總是落到遺世寂居的隱士頭上。 傳說中第一個清高之人,恐怕要數許由了。據說唐堯要把天下禪讓給他,他認為這話污染了耳朵,因而跑到潁水邊上去洗耳。此事不知真假,但在古代卻傳為美談。這美談又反映了古代士人相當混亂的價值取向。唐堯是人人稱頌的圣君,圣君是因為給天下人辦了好事所以受到稱頌;然而他所選的接班人卻不愿為天下人辦事,不愿辦事卻同樣受到稱贊,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道理雖然說不清,但關于許由的美談卻事實上給清高規定了一個模式,即凡是顯貴的人是不大可能得到清高之名的;后來顯貴又擴大為富貴,即清高是與富貴無緣的。例如諸葛亮,當他“高臥隆中”之時,是可以稱為清高的;后來輔佐劉備,成為蜀漢丞相,在后人心目中德高望重,近乎完人,卻無人說他清高。汲黯、蘇武、魏徵、顏真卿、史可法等,都以高風亮節著稱于史,但也因做官而不被評為清高。當然,歷史上對這些人的評價之高是遠非清高二字可比的。 在歷史上被稱為清高的人中,陶淵明大約要算突出的了。他因不愿為五斗米折腰(這句話現在有新解,姑置勿論),辭去彭澤令,歸隱田園,以“力耕”謀取“衣食”。這種情況與富貴絕無因緣,在古人心目中乃成為純正的清高。 不過,從陶淵明這個清高模式來看,一個人的行為與思想固然決定了他是否有清高之 “實”;但如果在“實”之外還能享有清高之“名”,那就還得有一些不平凡的本事才行。陶淵明除了真正清高之外,還能寫一手好詩,用來言志抒情,因而實至名歸,成為清高的典型。其后,像林和靖、倪云林等人,也都因具有才藝專長,才成為著名的清高之人。例如林和靖“梅妻鶴子”,隱居杭州 孤山,固然很清高;但也要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樣的詠梅絕唱,才能成為名人。倪云林隱居無錫惠山,為人有點怪癖,但他的畫脫盡煙火氣,確有獨特風格,所以連怪癖也一同被傳誦了。當然,真正清高的人是根本不在乎成名的。想無名而終于有名,其原因大概一則因為歷史需要樹立清高的樣板,而這類樣板又只能通過才藝成果的傳揚來樹立;假如無所表現,也就無從傳揚了。二則因為有才藝本可做官,而他們竟然不做,這才證明是真正的清高。至于那才藝是否適合做宮的要求,古人往往是不加深究的。在他們心目中,好像認為只要有才便可以做官。 清高是褒義詞,但也不算很高的評價,然而古人評定清高卻又是相當嚴格的;說嚴格卻又沒有明確的標準,因而相當模糊。這種情況結合實例來看比較清楚。例如李白,只做過短短一段宮廷詩人,還敢公然聲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本人又很希望得到清高之名;然而他卻終于未成公認的清高樣板。原因可能是他有時用世之心過于急切,又極為自負,比較缺乏恬退風度;而且他有了做官的可能便得意地聲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沒了官做則又傲然聲稱“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為近臣”,“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共杯酒”,諸如此類的話,就很難和清高掛鉤了。不過,李白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不但形象思維功夫好,而且天真罄露,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因此,沒成為公認的清高樣板,對他來說也算不了什么。這個實例只是說明古人評定清高的樣板是相當嚴格的。 另一個實例則說明清高的模糊性,那就是孟浩然。他本來也是想做官的,試看《臨洞庭上張丞相》一詩,他在寫了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雄勁的名句后,接著就說“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求援用世之心極為明顯。后來做不成官,還不無牢騷,所以說出“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之類的話。但孟浩然一生既未做官,而且《唐書?孟浩然傳》還記述采訪使韓朝宗曾約他同赴京師,欲薦于朝廷;可是孟浩然卻因與故人喝酒喝得高興,竟至失約,還說“業已飲,何恤他!”可見他對做官也有不在乎的一面。特別是歸隱之后,在寂寞心情中,也多有恬淡之意。這樣看來,孟浩然是理應成為一個清高樣板的;而且有人也的確這樣認為,試看李白的《贈孟浩然》一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醉月”句用《魏志?徐邈傳》典,暗指孟浩然因劇飲違韓朝宗之約事。)可見在李白心目中,孟浩然的清高是極為突出的;然而孟浩然在歷史上卻仍然不是公認的清高樣板。由此可見,對清高的評論是既嚴格,又模糊的。 在當代,清高曾經長期受批判,但由于它畢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獨特的概念和價值觀念,在人們心中影響很深,因此雖然批了,卻仍然沒使許多人的觀念真正轉變;也就是說清高的價值在人們心中實際上并未降低。至于現在,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機制逐步建立的過程中,種種價值觀念都在發生深刻的變化。而從抽象的道理上說,清高與市場經濟幾乎是絕不相容的;但實際情況卻使人感覺到清高概念所包含的某些內涵,其價值趨向不僅未見疲軟,反有堅挺之勢,這似乎又一次證明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系列正反互補思想的奧妙。在市場經濟中,有的人并不能發財致富,那么保留一點清高的氣度,也不失為一種精神安慰,至少能減輕一點心理失衡。就是對發財致富乃至既富且貴的人來說,倘若能夠講一點清,講一點高,對人對己也是沒有壞處的。也許,這就是許多人不愿徹底揚棄清高這個傳統文化中的獨特概念,并繼續有意無意地維護其價值的原因。 【相關資料2】 《金開誠先生二三事》(轉帖新浪博客《劉淑麗的庭院》2008.12.18. ) 周一大早,主任就去了北大,說是金開誠先生去世了,金先生是12月14日早晨6點50分與世長辭的。幾個月前就聽說金先生病重住院了,但還是沒有想到這么嚴重!也許是對現代醫學存有太大的期望,總感覺太突然。 幾天以來,心里總是有個東西繞來繞去,未能釋懷。猶豫再三,覺得還是該聽從心的吩咐,寫下點滴,以為對金先生的敬念與記懷。 從書面上認識金先生,是從讀他的《屈原辭研究》開始,那時很是激動了一陣子。此后雖然在北大負笈三年,卻無緣見先生一面,只是感到在精神上似乎更接近了一些。 印象中第一次見金先生是在2004年。九三學社在香山組織了一個有關中華文化的會,級別很高,邀集了許多海內外著名人士參加。我是作為小編輯陪同胡友鳴主任去的,自己并不在被邀請之列。那時,在會議一樓大廳里,有一位神采飛揚、魅力四射的老者,坐在那里,中式對襟夾衣,黑邊眼鏡,滲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氣派與氣象??偸强吹剿粩嗯c人交談,其間也看到葛兆光先生,葛先生是金先生的高足。才知道,那位看似平淡卻不失威嚴的睿智老者,便是金先生。 今年1月17日,《文史知識》在北京中苑賓館開編委會,第二次見到金先生。這一次,金先生穿著西裝,儒雅風范依舊。等先生坐定后,脫去西裝外套,里面是一件柔軟舒適的灰色中式對襟衫。金先生這樣的中西搭配很有意思。會上,他談到了國學熱、傳統文化熱、對外漢語熱。先生對國學的期望和信心,讓我由衷感佩先生的自信,思維的超前,和蘊溢其間的熱情與理想。他的一句話給我印象很深。大意是:我們做事,固然有客觀方面的原因,這些我們都無法改變,惟一可做的是跟自己發狠,從自己骨頭里炸出一點油來,能改變一點是一點,以求達到想要達到的高度。這也是在我心底常常想起的,無形中鞭策自己的。 印象最深的是,金先生那段時間對“講課”的癡迷。他說他一般不給人家寫稿,原因是寫在書面上的東西要受到某種規范和限制,無法真正傳達傳統的精華。他說他那段時間醉心于在家里講課。將錄音機開著,他在屋內大聲地演講,講完以后聽錄音,然后再改進,再講。他很是迷戀這樣的講課方式。這也是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當時還想,要是能有幸聽一節金先生這樣的講座,該多好?,F在看來,可能成了廣陵散。 吃飯的時候,白化文先生在我們這一桌。金先生席間還過來,摸著白先生的也是灰色的中式對襟襖,說白先生的布料不錯,問白先生是買的還是做的,白先生說是做的,金先生又問白先生做一件價錢大約是多少,并說自己從第一次穿中式服裝,就不愿意脫了,因為它非常的舒服,合體,胳膊無論怎么舉動,都不受限制。他開玩笑地說,自己為了合時宜,常常中式褂子外面罩一件西裝,是洋外中內。 飯后,外面下了年初第一場大雪,現在想來,雪又大又厚,頗有瑞雪兆豐年的味道。編輯部給編委們配的書,還有《文史知識》合訂本,記不清是自己了還是編輯部同事想幫金先生拎書,先生推辭說:“一邊一個,正好平衡,不然容易滑倒!”感覺金先生的活力和開朗,以及洋溢出來的浪漫與理想的氣質,是超越他的年齡的,是那個年齡的人很少有的。 如今,言猶在耳,雪中的那一幕還沒有褪去,先生已駕鶴西行,痛哉,痛哉! 今天上班,看到胡友鳴主任擬的一幅挽聯,文辭十分精彩感人,非熟稔敬仰先生者不能有如此語: 懷念金開誠先生 說明白話寫明白文做明白人諄諄教誨猶在耳畔 行真誠事得真誠樂享真誠福悠悠哲思長留人間 北大古典文獻七七級 現抄錄如上,以饗逝者,以示紀念。
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很多都沒有機會聽金老師面授專業課程。筆者在眾多的回憶金老師的紀念文章當中,專選了一篇以“北大古典文獻七七級”名義獻給金老師挽聯作為文字結尾的悼文,作為本段附錄。 又,本段涉及張永鑫老師的文字遠不充分,擬在《團隊故事》的其他段落,借助【相關資料】相對寬裕的篇幅,作必要的彌補。
“(金開誠)先生對國學的期望和信心,讓我由衷感佩先生的自信,思維的超前,和蘊溢其間的熱情與理想。他的一句話給我印象很深。大意是:我們做事,固然有客觀方面的原因,這些我們都無法改變,惟一可做的是跟自己發狠,從自己骨頭里炸出一點油來,能改變一點是一點,以求達到想要達到的高度?!薄@句話的意思,是滲入金老師骨髓的。作為金老師的弟子,如今的張永鑫老師,也正在這樣說、這樣做。
金先生之濃濃鄉情實在感人。
題頭圖右部引人注目:首次見到金先生用近似木刻的筆法寫出他的名言,知識能用才是力量。 他在無錫講課時,一直說“知識只有轉化為能力才是力量”。 這是對當年口頭禪般的用語“知識就是力量”極為重要的補充與引申,直到今日,我們的科教文衛諸領域尚未真正確立“知識只有轉化為能力才是力量”的理念。
懷念金開誠先生。
金開誠先生這樣的老師,越來越少了。我所知道的當下的許多所謂“博導”,大多是“南郭處子”的現代版。雖然是學風日下,我們還是有責任,要把金開誠先生這樣的精神發揚和傳播下去。
待人至誠,文思燭開,先生名至實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