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寇侵占北平。我的三弟黃松三正讀高二，因在信中揭露日軍在學校游泳池中洗馬的惡行，譴責日寇侵華暴行，被日本憲兵抓去，毒刑拷打。1938年松三高中畢業，母親讓他去大后方云南，報考三叔黃鈺生所在的西南聯大。松三滿懷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暗下決心投身抗日救國第一線，到昆明后瞞著家人投考航空學校，被百里挑一地錄取了。在航校學習一段時間后，被送往美國培訓，半年后學成歸國，在重慶空軍基地第一大隊擔任轟炸機駕駛員。松三英勇善戰，經常駕機轟炸日寇軍營，擊傷敵機多架。1941年，我家也在重慶，偶爾能有和松三見面的機會。 1943年，我丈夫周壽民調至四川萬縣中國銀行，我們住在西山公園山腳下中行的簡陋防空宿舍里。1944年春，在一次激烈戰斗中松三受傷，出院后到萬縣我家休養。每當聽到凄厲的防空警報聲，三弟就仰天恨恨道：“哼，等我傷好了收拾你！”“看我把你炸成廢鐵！”一位轟炸機駕駛員遭受敵機轟炸，心頭的憤恨如火山巖漿暗涌。 在躲日本飛機轟炸之余，三弟給我們講述在美國培訓的經歷，給我六歲的女兒看他攝制的“西洋景”（幻燈片），教她使用新式活動望遠鏡，還不時幫我梳理長發，展示了這位鐵血男兒溫和細膩的另一面。女兒常纏著三舅講與日寇作戰的驚險故事，他只淡淡地說：“我去年和今春都留駐在桂林，經常駕著B-25飛機在東南沿海一帶襲擊日軍。那是中國的領海，如今被日軍利用作為運輸路線，把南洋的物資運到日本去，又把殺人的武器和兇手運到南洋來。我的任務一是跟蹤這些日寇飛機，尋機消滅他們；二是出擊沿海一帶的敵占區，把炸彈‘送給’敵人?！蔽遗畠阂司酥v身上幾處傷疤的來歷， 他指著右腿上一塊長形的傷疤說：“這是一顆穿甲彈， 先擊中我的手槍，再溜下來射到這里；假使沒有這把槍擋住，我這條腿就完了?！蔽遗畠狠p撫著他大腿上那塊銀元大小、形狀不規則的新疤，他說：“這就是今年3月受的傷，是一顆爆炸彈，彈頭部份陷進肉里，彈尾爆炸成一片鐵片，沒有全鉆進肉去，我自己把它拔出來的?！迸畠喝碌溃骸疤唵瘟?，講詳細點!”可是松三不愛炫耀，只說臀部深處還有一塊彈片沒能取出來。一個月的養傷休假結束了，松三弟告別家人，滿懷壯志地歸隊，繼續戰斗。 松三詳細的英雄事跡，我們是后來從他戰友口中和空軍期刊上知道的。當時有記者到空軍部隊采訪幾位杰出的飛行員，一個是因空戰丟了一條腿的李懋寅 (被稱為獨腿將軍)；一個是兩次飛機被擊中跳傘、降落在敵區，但都平安歸來的劉慕虞（被稱做福將)；另一個是最早參加對日空戰，也受過傷的劉頒賜（被稱為來將)；再就是被譽為“身上嵌著彈片的飛將軍”的黃松三。并肩打擊日寇、都曾負傷流血的共同經歷，使三弟對戰友們打開了話匣子，詳細講述作戰情景，展示了中國空軍英勇抗日的壯舉： 1944年3月4日下午1時許，在驅逐機群掩護下，松三所屬的轟炸機群起飛去華中執行任務。飛至湖北黃岡附近遭遇日機，我軍驅逐機沖上去迎戰，打得很激烈。松三駕駛的B-25轟炸機因機械有點故障，落在后面，敵人的高射炮彈炸開無數灰白色“花朵”在飛機側邊爆跳。由于聯絡不到友機，他就單機飛到黃岡對岸的敵人機場，沒有發現重要目標，低飛下去對建筑物掃射一番就離開了。他看到江面上有二三只小船，也不值得丟炸彈，還是用機槍掃射。之后松三駕機轉向九江，在長江上發現日本兩艘軍艦、三艘運輸艦、三條三層輪船，這正是他想找的轟炸目標！正要投彈，領航員指著前面的一群小黑點喊：“敵機!”松三見敵機數量不少、速度很快，心想：“炸完才跑吧，時間可能來不及?？墒?，下面有這么好的目標，我是來執行轟炸任務的，可以放棄嗎?不管了，還是先炸了再說!”于是，推了機頭就從二千公尺下降到一百公尺——低空投彈才準確。他使用Ship式的投彈法，讓炸彈掉下去貼著水面，一碰到水就會彈起跳向目標，然后爆炸。他接連丟下三顆炸彈，拉成一直線，第一顆目標是軍艦，第二顆是運輸艦，第三顆落在江邊。當時沒時間查看戰果，他急忙拉髙撤離。這時4架日機已俯沖過來，松三的飛機受到猛烈攻擊。日機由4架增到20多架，子彈像雨點一樣射過來，打得他飛機上直響。機翼中了很多子彈，右發動機被打壞了，排氣管也打掉了，駕駛艙中彈，把儀表打壞了很多，零零碎碎地散了滿地的夾層石棉。忽然，松三感到有東西猛擊大腿，順手摸了一下，一塊滾燙的鐵片一半鉆進肉里，他捏著外露的一截拔了出來。血不斷流出，可是不痛，只覺得麻木。松三幵足馬力，一股勁地沖。機尾的機槍手梁國興在叫：“左后方有敵機……右后方也有敵機!”炮塔上的炮手楊新章也在叫：“左邊有敵機，距離xx；右邊有敵機，距離xx！”管電訊兼射擊手的彭光雄也在報告敵機方向。四面被圍，情況不妙！如左發動機被打壞或給打穿了油箱，想跳傘的機會都不會有。大伙忙著射擊日機，松三巧妙使用閃躲戰術，鉆進敵機群的間隙中。被敵機射擊十幾分鐘，又被追趕了五分鐘，B-25才算脫出敵機重圍。松三駕機往桂林飛，心情一放松，才感到右腿和身上陣陣劇痛，血流得嚇人。他覺得疲倦異常，在半昏迷狀態中仍竭盡全力，將受傷的飛機搖搖晃晃地駕返桂林機場，并安全著陸。飛機一停下，松三就完全失去意識。大家趕緊把他抬下來，發現他全身中彈數處，飛機也彈痕累累。受重傷的飛行員居然能把受重傷的飛機開回來，大家交口稱贊黃松三創造了奇跡！對采訪的記者，松三微笑著說：“因為這次的好運氣，以后都是日本鬼子倒大霉的日子?！? 可是這次受傷卻使我三弟的戰斗軌跡發生了變化。 因當時醫院設備簡陋、藥品匱乏、手術水平有限，臀部深處的一塊彈片未能取出，致使他經常疼痛、行動受限，駕駛轟炸機有困難。熱血沸騰的黃松三不肯下戰場，要求改駕運輸機。當時飛行員奇缺，他的請求得到批準。因武器缺乏，運輸機上沒有防衛裝備，受到日軍戰斗機或高射炮攻擊時，無法自衛還擊。松三弟經常駕著裝載軍火和各種器械的笨重飛機，趁黎明前飛越敵占區上空。 1945年1月21日，松三弟最后一次執行任務。因一名機組成員生病，臨時找人替補，馮綬麟中尉自告奮勇頂班。這點時間就耽誤了天亮前偷越敵占區的寶貴剎那，飛至湖南衡陽上空時，天已大亮。敵人高射炮火密集猛烈，松三他們毫無自衛能力的運輸機不幸被擊落，四位機組成員全部壯烈犧牲。此時距日本無條件投降僅半年，松三剛滿23歲！ 此消息最初是日本鬼子在廣播中宣布的。不久，松三所屬航空大隊派員將他的遺物送到我家，其中竟有他準備結婚送給未婚妻的金戒指、金項鏈和手鐲! 我如同萬箭鉆心，哀痛至極。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勇氣把噩耗稟告在北平苦苦思念小兒子的老母。 事隔整整六十年，三弟那充滿活力、英俊挺拔的身影仍然常在我跟前浮現。如今，年逾九旬的我安居在美麗的無錫；黃松三中尉的英名鐫刻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上，永遠激勵著后人愛國強國、報效祖國、保衛祖國。 本文為作者黃燕生92歲時親筆撰寫，女兒幫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