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長我母親兩歲。他去世后，清明掃墓，我要帶母親去看看。她從容地說：“不用。再過一兩年我就住那兒，看什么？”不料，一語成讖。 父母走后，我便成了家族的長者。我也一直盤算著如何安度晚年。為求清靜，我搬到南京長江大橋下的濱江大道居住。終日與長江為伴，這也是我生平一愿。開闊的大道，遼闊的江面，大橋二橋盡收眼底。把酒臨風，品茗賞江景，此樂何及！ 不順心事常八九。居住的小區日益繁榮，鄰居日益增多。每日在電梯相遇，我笑臉相迎，對方總冷目相視。電子門應該關上，但總有人用磚石擋住，以求進出方便。我貼出告示與請求將門關上，最終電子門被人砸毀。從高樓潑水、扔垃圾的事情時有發生，將公共綠地占為私家小院，在十八層樓上加蓋違建……我常哀嘆：現在的人這么變成這樣了？ 一日，我在電梯里見一嬰兒，她看著我，小嘴動著。她母親告訴我：她在喊你爺爺。我興奮不已，忙回家拿了幾本《東方寶寶》相謝。 我渴望安寧、整潔、文明、和諧、友誼，我愿為社區稍盡綿薄之力。濱江大道上有殘存的水泥渣，容易絆腳，我帶鑿子去鑿平，以至于手指出血；門前自行車亂放，我一一擺放整齊。停水停電，我另寫告示貼在電梯里……我認為每個公民都應如此。 多年前，我曾應貴州人民出版社一副總編之約，編寫了一套《世界美德故事叢書》，分《社會公德故事》、《職業道德故事》、《家庭美德故事》，共一千余篇。編寫的過程，也是凈化我靈魂的過程。沒料想，古今中外還有那么多催人淚下的感人事例。那不是出于宗教的狂熱，或出于政治的宣傳，我所選擇的材料，大都來自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上?，這套書稿沒能出版。湖南有位書商拿去，全都輸入電腦，后將原稿還我，沒有下文。我知道，碰上了騙子。 這與我的愿望相違，又有很強的諷刺意味，這又不得不使人想到民族性、國民性這些沉重的話題。富裕起來的中國人，實在需要一個精神家園。媒體經常披露，有多少名人富人舉家移民海外，尋求舒適安全的環境。如我等蕓蕓眾生，恐難企及。而我又愚不可及，你即便送我皇家園林，入住白金漢宮，恐怕我也不愿。語言不通，文化難以認同，更缺至愛親朋，與其那樣孤苦伶仃，不如守在母親河邊，坐待東風。 我也曾思索過，有些人為什么不遵紀守法？為什么無所顧忌？這恐怕不能以“素質差”一言以蔽之。更不能把這說是“全民腐敗”。這個復雜的話題，當由社會學家、政治家乃至哲學家們來探討。以我之見，恐怕與我們的同胞缺少敬畏之心也有關聯。 何為“敬畏”？就是既敬重又畏懼。古代的“敬”字是個會意字。左邊是“口”字，中間是個牧羊人，右邊是手執鞭子，合起來表示牧羊人手拿鞭子，口中吆喝，警告羊群不要亂跑，本義指警告，后引申指尊重。古代的“畏”字，是個會意字，字形像鬼手持棍棒。鬼的樣子本來就可怕，其手持棍棒就更令人害怕?！拔贰弊值谋玖x指害怕、恐懼。 有人制造恐懼，令人害怕，那是恐怖。但你懷著尊重而又畏懼的心情，那又是一回事。這“敬畏”的心情是什么滋味？我也說不清，但我有過兩次體驗，終于有所領悟。 那年我膝關節動手術，出院時，我乘公交車回家，坐在“老弱病殘孕”的椅子上。我有點坐立不安，生怕人說我不道德，占殘疾人的座位。我向身邊的人解釋，還故意拎著醫院給的X 光底片。似乎有點做賊心虛，忐忑不安，直至下車，還擔心背后有人指指點點。 我怕什么？我心中有所畏懼，擔心有人說我沒有公共道德。 有一次，我從明發濱江新城進市區，上車后，有位極美的姑娘給我讓座。我自以為還沒到別人為我讓座的地步，便謊稱過橋便下車了。我與姑娘交談，得知她是南京師范大學的研究生。她見我過橋后仍不下車，再次讓座。我仍謝絕。她輕輕說了句：“老先生，您站著，我坐著，我心里很……” 我明白了，她心存敬畏。 敬畏什么？敬畏天地、敬畏倫理、敬畏公德、敬畏心中做人的準則，怕天雷打也是敬畏。 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就會造就流氓惡棍。人常懷敬畏之心，也許能重塑一個民族的素質。人人敬畏大自然，也許環境就不會惡化…… 我一直記著為我讓座的姑娘，她讓我看到，在我們身邊確有很多人具有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