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2 年進大學的，1967 年拿到畢業證書，前后五年，但正兒八經讀書就是頭兩年。1964 年參加“四清運動”，接著參加“文化大革命”，直接由中文系轉到“政治系”和“革命系”了，直至畢業。 頭兩年的班級工作，由團支部主導，但具體事務，由班委會執行，由班長統抓。第一任班長楊承烈，我們親熱地稱他“楊班長”。 楊班長是蘇州人，中等個子，戴副眼鏡，溫文爾雅，一派書生模樣，講起話來，雖不是吳儂軟語，但普通話中，總聞得出蘇州糯篤篤的清香。 1962 年高考，特別難考，但入學條件，卻出奇的寬松，像我和楊班長這樣出身不硬氣的，像漏網之魚，居然也被錄取了。 楊班長家我去過，在蘇州城繁華地段平江路，是一幢花園洋房。園內有座高高的水塔?？礃幼?，是個大戶人家。 我和楊班長極少交往，但他對我了如指掌。他跟我說過，當他進?？吹轿颐謺r，大為吃驚。因為他在初中時，就讀過我發表在上?！渡倌晡乃嚒飞系男≌f。他感到很佩服，又感到很自卑，于是他給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 思想落后，行事低調，平庸落泊的我，能給楊班長有什么影響呢？是不是我自作多情，理解錯了？因為五十年后的楊班長，令我刮目相看，自慚形穢。有時竟有肅然起敬、高山仰止的感覺。我也曾自問：他真的值得我贊頌嗎？ 有同學慫恿我：“老顏，你會寫寫小文章，為什么不寫楊班長呢？”我想，他們說的也對，但很難下筆。因為時下的人們會懷疑我所寫的真實性，說不定內心會嘀咕：寫的和被寫的，心理是否有毛??？ 我不想驚動楊班長，核實所有細節，只能盡我所知，說個大概的簡歷。 1967 年9 月，我們終于等來了畢業分配?？喟玖宋迥?，就盼著這天?！昂脙号驹谒姆健?，這是嘴里唱的美妙歌曲?！胺淖鎳峙洹?，這是喇叭里喊的響亮口號。你究竟在何處成家立業，落地生根？這可是終生大事。誰不企盼能分到北京上海南京這些大都市？即便不到小縣城，也盼榮歸故里，與家人團聚啊。分配大權掌握在班級分配小組手里，除極個別的人特殊安排外，基本上按分配方案執行，大都是聽天由命，往最壞處著想。當時，最邊遠的地區就是四川山區和林海牡丹江。這兩個地方，都有同學報名了。 楊班長本可回蘇州天堂，即便不是蘇州城，也能分在江南水鄉。用現代網絡語言講，他當時腦子進水了。他提出，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分配方案中沒有他認為最艱苦的地方，于是，分配小組另行調配，特地給他要了個新疆名額，于是他風塵仆仆，來到了新疆烏魯木齊。按理說，他可留在烏魯木齊市工作，但他卻有著執著的追求：“我要到新疆最艱苦的地方！”當地教育部門成全了他，將他派到了邊遠的塔城。在他眼里，這地方遠不是艱苦的地方，他要求將他分配到最缺教師又沒人愿去的地方。于是，他來到了遠離塔城的農九師鐵廠溝煤礦，當了礦區的一名教師。教師的工作不算艱苦，他又要求到地底下當挖煤工人。后來因缺教師，他又回到學校?？峙率撬@種執著的追求，堅韌不拔的意志感動了上帝，他在這所學校當了五年校長，前后生活了十四年。 十四年間，他的愛情與婚姻頗有波折?？拷堑霓r墾二師駐地，有位上海姑娘愛上了他。沙棗樹前，邊塞月下，他們談婚論嫁。女方要求在農墾二師安家，楊班長立志扎根礦區，決不退讓。上海姑娘坐卡車轉驢車搭二輪車去實地考察，然后默默地走了。據楊班長告訴我，這地方滿眼是光禿禿的戈壁沙灘，而且是風口地帶，風沙多得驚人，即便關緊門窗，床上桌上的沙土也有銀元那么厚?；氐郊依?，你得用小掃把掃衣服上和床上桌上的沙土。這里八九級的大風是常事，迎風走路時，你得背朝后倒退著走…… 楊班長認為上海姑娘缺乏革命意志，不能志同道合，毅然決然地分手了。不久，礦區醫院的一位比他小八歲的護士看上了他。這位徐州沛縣姑娘，頗有漢高帝沛公的創業精神，扎根這風沙邊境數十年，但與楊班長的手沒抓牢，婚后又離異了。 退休后，楊班長在實踐了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誓言后，回到了蘇州。在這人間天堂，他又開始了新的追求。他對官員腐敗，公民道德的缺失，憂心忡忡，寢食難安。于是他積極投入社會公益活動，參加了“蘇州市志愿者總會”，并擔任“老年志愿者分會”的主席。不管刮風下雨，他都和老伙伴們頭戴志愿者帽，手持竹夾，身披“環保愚公”紅綢帶，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拾垃圾，作宣傳，一年要拾500 小時。路人有贊美他們“偉大”功德無量的，也有說他們的傻“吃飽了撐的”。 我曾規勸他：“這么大年紀了，何必呢？聽我話，享受生活，留點愛給自己吧?！?他淡淡地說：“這事總得有人做。從我做起吧。笑罵由人笑罵，我就盡我力量去做吧?！?我無言以對。這就是“執著”。這“執”字本義指拘捕罪犯，后來指捉住，又引申指手中握著，再引申指某種見解。由握住不放，再引申指堅持自己的觀念不動搖，由此還引申指實行、執行，還引申指憑證，如：駕駛執照。 我發覺，這“執”字，將楊班長執著追求的全過程都概括了。 楊班長寫了二十余萬字的回憶錄，總結了一生的心路歷程、心理煎熬、心靈搏斗。他愿把這些文字送給教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作參考，看能否對公民教育、社會文明有所幫助。 我并不完全贊同楊班長的所作所為。我做不到。但我贊賞他甘為人先的勇氣，贊賞他天下為己任的情操?，F在是多元社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以手握筆，寫寫心頭的煩惱與快樂。楊班長手揮掃帚，掃掃地面的紙屑雜物。同樣是快樂。如果哪位朋友看到我這篇短文，正巧到蘇州虎丘旅游，你若在他所住的虎丘路走過，如看到一位戴眼鏡身披紅綢帶的老年志愿者，慈眉善眼，那可能就是楊班長。你可以向他賀喜，他那離異二十余年的徐州沛縣老大媽，與他破鏡重圓了。她要為他養老送終，共度余生。 好人一生平安，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