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或有閑暇時，我有個奇怪的愛好，常常歷數我曾經見過、跟我有所交往、我尚能叫得出他姓名的人。我回想他們的音容笑貌，感念他們曾對我的友好，哪怕是抱我過獨木橋的老大爺，還是硬要我吃只西瓜才放行的看瓜老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自不待說，留下深刻印象并有故事情節的便有五百多人。我曾將記得起來的這些人分門別類，登記造冊，并附簡略小傳，我常翻翻看看，以防年老記憶力衰退后會忘了，那是很可惜的，因為，這也是我人生的財富。 對已逝去的歲月，對已去世的人還那么懷念，其實是個不好的習慣，更不能當作愛好。我不喜歡看親人的遺像遺物，想到他們時一閃而過，不多停留。只有那些壽終正寢或久已離世的老人，我才盡情地回味他跟我的交往。 我這一生中，教過我的老師數以百計，但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只有兩人。一位是我的啟蒙恩師吳先生。一位是亦師亦友亦是忘年交的史克方先生。 史先生長我二十歲，前兩年去世。若健在，該九十大壽了。 史先生江蘇宜興人，名門望族，讀過大學，當過教師，鬧過革命，據說還搞過地下工作，若一一說來，頗具傳奇色彩。 我于1959 年考進無錫市第二中學，教我們語文的便是史克方老師。我的作文寫得好，但字寫得蹩腳，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給我批改作文時，給我打兩個分數：內容滿分。字不及格。 史老師中高個子，長得較胖。肥篤篤的臉上架副闊邊玳瑁眼鏡，頗有巨商大賈或高級首長的氣派。講起話來，一口宜興腔，但鏗鏘有力，極富感染力。若說得興起，他還會夾兩句京腔加英文，且一氣呵成。 史老師上課，我從沒見他帶過備課筆記本。只看到他課本上圈圈點點，他就這樣倒背著手，將書卷著走進課堂。他先說兩句笑話，像開胃果似的，讓同學們輕松一下，然后開講。若是講現代題材，他旁證博引，天南海北，三皇五帝，聽得你如醉如癡。眼看快下課了，他話鋒一轉，言歸正傳，引到課文上。這真是門藝術。 若是講到古詩詞或古散文，史老師精神抖擻，常常處于一種亢奮狀態。講“荊軻刺秦王”，他演戲似的，一人扮演幾個角色。說到動情處，他慷慨高歌，我們也聽得激動不已，鼓掌助興，外班同學紛紛圍在窗口蹭課。聽史老師講課，是種享受。 史老師的課，大都安排在下午。因為下午學生易發困，思想不集中。而聽史老師的課，誰也不會缺席，誰也不會漏聽一個字。 史老師還是位頗有名氣的書法家。他的行書草書瀟灑飄逸，有股豪放氣概，無錫街頭店面和學校，有不少他的墨跡。他的作品為藏家所珍愛，價格不菲。但當年在課堂上，史老師從不吝嗇，他揮舞粉筆，留下滿黑板書法作品。課后，同學們舍不得擦去，都圍著欣賞模仿。下一節課的老師上課時，也歪頭欣賞一番，才很痛苦地將這些作品擦掉，還向同學們表示歉意。 史老師講課，不是賣弄，不是信口開河。他談笑風生，出口成章，但你細細品味，這里有歷史、有知識、有思想。 我常在“長”字下面的一捺上加一撇。作文評講時，史老師點了我的名，他還自我解嘲，說他曾當過教育局局長，喜歡大腿翹在小腿上?，F在當教員了，不能再翹二郎腿了，只能兩腳并攏，老老實實當教員。說罷，還做出兩腳并攏的樣子，以示“員”字下是一撇一點，而非一橫。 他這生動形象的比喻，我一直牢記著。 光陰似箭。一晃，我大學畢業，分配到無錫當教師。那正是動亂年代。也真巧，我們東片區的教師集中在市二中辦學習班，我就住在我原先那教室里。一天外出回校，只見胖胖的史老師臂套“反動學術權威”的袖章，被兩個紅衛兵押著出校門。我倆正巧在狹窄的傳達室門口相遇。我那時長得也較胖。我們的肚皮頂著肚皮，一時走不過去。史老師輕輕地說：“兩個大肚皮，碰得好開心?！闭f罷微笑而去。待到拔亂反正后，我有幸跟史老師同在無錫師范語文組當教師。那幾年，我們常在一起促膝談心。家中偶有時鮮，我就邀他到我家吃飯，我也常到他家作客，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后來我調南京工作，仍經常聯系。他退休后創辦了江南書畫院，作詩寫字，碩果累累。他出版的詩詞書法集要我作序，我也不推辭。末了一句是：“我以一技之長，一腔熱忱，一揮而就。是為序?！笔防蠈@一句頗為贊賞。當“序言”見之報端時，我卻自慚形穢，深感自己輕狂淺薄。末了三個字應為“敬為序”，否則有點老三老四，平起平坐的味道。雖是一字之差，但我永遠愧對史老在天之靈。 我懷念與史老相處的日子。古代的“念”字是個會意字，由“心”和“今”組成?！靶摹?，表示心里想?！敖瘛庇小艾F在”的意思。兩形合一，指心中常常想到。 我懷念史老。我心中常常想到他什么呢？ 我常常想到他的人格魅力。他屬文人，有豐富的文化知識。他精于書法，精通古文、善吟詩作賦、熟悉英語……可謂知識淵博。他粗曠豪放，敢說敢當，自稱“一介武夫”。他風趣幽默，妙語如珠，有了他，歡聲笑語。跟我最相投的，恐怕是他那種真誠坦率，心口如一，不說假話的稟性。我的性格，多少也受到了他的影響。 我還常常想到史老上課時的情景。聽他的課就像過個小節日，非常開心。課堂里，他聲情并茂，聲若洪鐘，他是那樣的認真，那樣的投入，把我們帶入遠古的戰場和宮廷。他口吐珠璣，令人回味。他時而說句雅俗共賞的笑話，令全場捧腹大笑，讓你回想起來忍不住還要笑。這種語言的魅力，無人可及。 我當語文教師十余年，之所以能受學生歡迎，至今他們還記得我當年上課時的情景，恐怕都得益于史老的言傳身教。 我懷念恩師史老，還因為我性格上開朗活潑以及愛說愛笑，恐怕也來自史老的藝術熏陶。 我深深地懷念恩師史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