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商人，有倆閑錢時，托人在老家買了幾十畝地，還沒弄清地塊方位，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為此差點戴上“地主”的帽子。后來舉家遷居無錫。我在農村待過，跟土地很有感情，總想做土地的主人。沒有幾十畝，有兩畝地也好。退休后，很想找個地方，蓋座房子，安度晚年。這房子最好靠近江河湖泊，有個大院子，種點樹木，弄點太湖石堆座假山，旁邊挖個池塘，池塘邊種幾棵桃樹柳樹，池塘里種上荷花，養點鯽魚，院子中央蓋個亭子，亭子旁邊造個小游泳池……越想越美好，越想越離譜。我這不是跟億萬富翁攀比，要想蓋座大別墅嗎？ 小學時，我常把“別墅”讀成“小別野”。其實，這“野”字跟“墅”字是密切相關的。古代的“墅”字是會意字。上面的“野”字表示郊外，下面的“土”字，表示鄉間簡陋的房子。本義指鄉間簡陋的房子?，F在指在郊區或風景區建造的供休養用的園林住宅。 “人心不足蛇吞象?！蔽矣X得自己也夠貪心的。想當年，我家住在魚腥巷口那幢東倒西歪的危樓里，門朝西，夏日的毒太陽烤得人無處躲藏。冬天下大雪，怕積雪壓斷腐爛的屋梁，我不時地用木耙把屋頂積雪扒下來才安心。調到出版社，我住辦公室五年整。想到這些，我又原諒自己：造個好房子，把失去的補回來吧。 最好的房子莫過于別墅。我既有超前意識，又有豐富的想象力，起點就盯在別墅上。 當時的別墅真的不貴。南京東郊湯山、仙林一帶的帶花園的獨幢別墅也就七十多萬元。句容臺灣小鎮的別墅四十來萬元。無錫太湖邊一套精裝修的二手別墅，只賣四十萬……唉，當初的四十萬，勝過今日的四百萬啊，我就是砸鍋買鐵也湊不到二十萬。于是，我的別墅夢漸漸清醒了，發覺那不是我顏某享受得起的，便偃旗息鼓，安穩了好幾年。就在這幾年間，那些幾十萬元的別墅已賣到數百萬元乃至上千萬元?？吹酵潞团笥褌兗娂娫诮紖^買了稱心的別墅，我又動心了，覺得坐失良機，后悔莫及。 就在這時，好運上門了。 南京有座美麗的小島江心洲，與主城區僅隔幾十米的夾江，擺渡五分鐘就到了。島上鄉政府的領導，為了發展當地文化產業和旅游事業，廣延人才。出版社、文化廳、電視臺的八九個人被他們看中，希望我們到島上定居，發展島上的文化事業，并以租地形式，劃給我們近七畝地，讓我們造九幢別墅，每家占地半畝多。 一切在親切友好、觥ɡōnɡ 籌交錯、有條不紊中進行。付款、簽約進展迅速。那幾位村干部穿梭般往來，真是盡心盡意。但我心里總不踏實。這幸運來得太突然也太便宜了吧？一畝地三萬元，別說租期七十年，就是七年也值啊。我跟同伴們說：“是不是天上掉餡餅了？” 隨即，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征地時，村民們聚集田頭，提出抗議。鄉政府調集了七十多人維持現場，不知用什么辦法，將人群勸走了。 接著便是丈量面積，平整土地。在我們這伙人中，有電視臺節目主持人，有著名演員，有建筑設計師……大家忙得熱火朝天。 設計圖紙出來了。通過招標，揚州一家建筑公司進場了，大批建筑材料運到了。我們喜氣洋洋，到工地燃放鞭炮，拍照攝像，一個個儼然是大富豪農場主一樣。 在鞭炮聲中，兩位老太太坐在田埂上不言不語。我對她們說：“青苗費不是早就給了嗎？還來要什么？”兩位老太太抹抹眼角的淚花說：“我們一分錢也沒拿到。再說這地里的蘿卜，上次算一畝地三百斤。長到現在五百斤也不止啊?！?我掏了一百元將她倆打發走了，還怪她們不講理?，F在想想：誰不講理？ 工程在爭爭吵吵，軟硬兼施中進行著。不到半年，九幢別墅，拔地而起。每逢節日，我都到島上“視察”。有時還拎桶油帶點香煙慰勞那些工人弟兄們。其間有位上海建筑師，他為自家設計的房型高出數米，破壞了整體格局，遭到眾人反對。他便要求退出。按規則，他退出的那幢，必須先轉讓給合伙人。沒人肯要，我便當了冤大頭買了下來。我自有打算：留作將來當養老院，給幾位最要好的朋友當住房。我家那幢建在最前面，房間不多，但有個大平臺。樓前有近一畝地的空地，還有座池塘。我想打造成一座花園，跟同伙們共享。 別墅造好了，圍墻也造得很有氣派，大門頗有歐洲風格。大家還公推活動能力強的王烈當村長。真是萬事齊備，只等裝修入住了。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各家準備裝修時，“非典”暴發了。一切停頓。一停頓就是半年。半年中形勢大變。江心洲由雨花區劃歸建鄴區。區領導上島視察時，一眼就看中了這九幢別墅，并當場指示：立即回購，改作會議中心。 同伙中有人要作抗爭，有人要尋找自救門路。我對王烈說：“放棄吧！胳膊拗不過大腿，再說，天上什么時候落過餡餅？” 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們乖乖地讓出了九幢別墅，每家補償了四萬多元。白吃辛苦，空喜歡一場。真正吃虧的，是那些失地的農民。 如今我偶而到島上去，總喜歡到我不曾住過的別墅參觀。隔著重新裝修的圍墻，看到我的那大平臺，已改成了垂釣中心，所有的車庫，也改成了客房。我看了心里很失落，連拍照留念的興趣也沒有。 一枕黃粱夢別墅，想想很有趣。聰明反被聰明誤。明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卻還要仰頭望著天，盼望奇跡出現，弄得自己頭昏眼花脖子酸，耽擱了時光，沒買到有法律保障的真正小別墅。昔日合作的伙伴呢？都作鳥獸散，還不免互相埋怨，瞪起了烏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