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許多自說自話，自以為是的事。其中有的事居然還被我做成了。究其原因，不在于我的聰明智慧或道德文章，而是別人的成人之美、助人為樂的好心腸。 我常乘火車，好多錢都獻給已消失的鐵道部了。我在車上見過各式各樣的人。有一次，坐在我對面兩位乘客，好像上帝故意安排似的。一位是高大英俊的青年，不比萬人迷貝克漢姆差；一位是瘦小的農民工。下車時，一位小個子婦女夠不著行李架上的包裹，請那位正拿包的英俊青年幫忙遞一下，那家伙竟白了她一眼，自顧走了，反而是農民工老弟，脫了鞋踩著座位為她取下……舉手之勞而不為，與一毛不拔是一樣的，人長得再高大英俊，在我心目中也是渺小可悲的。 一位臺灣出版人，約請我為他編寫一本“上海小男人”的書，意在調侃上海人的一些習性，我對此事有些動心，源自一件小事情。 那一次，我去上海出差，特地買了兩只南京鹽水鴨，順便去看望上海少兒社的老編輯黃亦波。我找上門去，豈料他家沒人。我見樓下有位中年漢子，圍著腰裙，正哼著歌兒在炒菜。我賠著笑臉，托他把這兩只鹽水鴨轉交給樓上的黃先生。我想，這老式的單位宿舍樓，相互間應該認識。沒料到，這位老兄竟訓斥我：“你這人滑稽了吧！自說自話的，我憑什么幫你做事呀！” 我覺得很沒面子，羞愧而退，暗怪黃老師的鄰里關系太差。我剛下樓，一位老阿姨追了下來，將兩只鹽水鴨接過去，說：“讓我交給他吧，剛剛你碰上個‘十三點’，可別生氣啊?！闭f罷匆匆上樓了，這倒是給了我一點兒安慰。 我寫的第一個上海小男人，就是這“十三點”。第二個小男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在無錫浴室洗澡時，將我一塊香皂用光的小滑頭。第三篇所寫的小男人是長征串聯時，在廬山招待所碰到的自私自利的中學生。 后來我放棄了這個計劃，盡管有其他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碰到了一位上海老男人。 每年冬天，我父親都喜歡吃點羊肉滋補身子，那時羊肉是稀罕之物，不容易買到，無錫更是少見，而南京水西門到處買得到。 這年年終的一個夜晚，我好不容易買到兩大塊羊肉，而且都是后腿，凍得硬邦邦的。我想：怎樣才能讓老父親早日嘗到呢？我親自送回去沒時間，且車票早就賣光了，這時，我的自說自話、自以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拎著羊肉，直奔火車站。燈光下，車站廣場人山人海，別說候車室，就連臨時搭建的布篷下都擠滿了人。我在開往上海方向的候車旅客中觀察著，尋找著。我看中了一位頭戴鴨舌帽，手拎一只小包，年約六十上的老年人，與他攀談起來。一聽口音，是蘇北口音上海腔的上海蘇北人。從談話中得知，這是一位剛退休的老工人，出來轉轉，準備到無錫玩一天就回上海。我一聽，就直言相求，請他把這兩塊羊肉送到離車站很近的一家日用雜品店。老伯伯很幽默：“我也喜歡吃羊肉，你不怕我到無錫不下車，直接回上海啊?！蔽疫B忙說：“那就算我孝敬您老人家吧！” 老伯伯接過羊肉說：“開個玩笑?！蔽沂謩忧?，非常懇切地說：“您老人家拿一塊，真的！” 老人揮揮手，叫我別再多說了，轉身走了，后來我也走了。當時昏暗的燈光下，只記得他戴頂鴨舌帽，別的什么也記不得了。 第二天，妹妹打來電話，說兩大塊羊肉已收到。那位送羊肉的人在店門口一直守到天亮，等店員開門才離開。老父親要我無論如何要謝謝人家。人海茫茫，叫我如何謝他？ “成人之美”這句成語中的關鍵字是“成”字。古代的“成”字是個會意字，最早的字形寫作“戉”字讀yuè，字形有個變化過程，后來變為“戊”wù 和“丁”字組成?！拔臁敝副??！岸　敝赋赡昴凶?。本義指成熟，又指完成。后引申指使完成，成全。又引申指事物完成的過程。又表示完成后的結果?！俺扇酥馈?，指幫助別人實現其愿望，成全其好事。 “助人為樂”，指把幫助別人當作自己最愉快的事情。這些，都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我們身邊，有千千萬萬人傳承著這種美德。我們用不著為幾個小家子氣的人而痛斥一切，喪失信心。關鍵是：閣下，你自己是怎樣的？與其痛罵別人，不如從我做起。為此，我中止了編寫“上海小男人”的出版合同。